首页 -> 2005年第5期

双莲桥

作者:王 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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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的双莲桥,变化是非常的大了。
  从府前街下来,就是双莲桥,右边是巴黎春天,甜蜜蜜,在水一方,云里人间;左边是玉指轩,六六茗,中华清池,一杯小酒店。即使是白天,这里也是一派灯红酒绿的景象。过去很有特色的双莲桥被填平了,连影也没有了。桥名成了路名,车流一闪而过。最最空落的是,桥下的那条小河也没有了。本来,河从温瑞塘河那边延伸过来,成了城里一条著名的支叉,沿途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埠头,双莲桥,像雕出来一样跨在上面……
  那年夏天,我开始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
  这里俗称小南门外,虽然没有具象的门,但门的感觉却非常浓厚。在城里体会不出,到了这好像突然变了颜色,变得黄灰暗旧,车也破了,房子也矮了,灰尘也好像多了起来。路的右边是缸店、白铁店、畚扫堆店和一个像驿站一样的邮局:左边是花圈店、碗店、南货杂店、煤球店,连一个干净一点的店也没有。下来就是双莲桥。双莲桥好像是这条路上的一个界限,一条河从桥下钻过来,就像划了一条线。城里人送丧,也到此为止,把讣告撕成纸末,往河里一撒,算是对死者有了交代。再接下去一段叫烊头下,听名字就觉得已经是郊区了。
  我去的地方还要往下,要拐个弯,进入水心,那完全就是乡下了。路上有狗,有大堆的牛粪,有鸡叫,我的厂就在这里。如果我要抄近路,得走几百米的田岸。我的工作是父母通过关系给我安排的,他们觉得来之不易,所以,每天早早的就逼我出门,他们说,青年人多干点事对自己有好处。他们巴不得我没事也加班。而事实上,我的厂里僧多粥少,我只是做半天班,中午十二点开始。这样,我一个上午差不多都在小南门一带游荡,看一会儿敲白铁,看一会儿捣煤球,看一会儿画花圈。无聊啊,当然,双莲桥是我停留最久的地方。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埠头,不是起卸货物的埠头,是清洗的埠头,好像还分了阶段,早上一阵洗马桶,下午有路人过来洗脚。大部分时间我就坐在埠头的台阶上,看河水流进桥洞,看桥边盛开的莲花。这条河向内通向温州城里,九曲十八弯,风情万种;向外可以乘小驳轮抵达瑞安、鳌江、平阳。但莲花只有这座桥下独有,还都是并蒂莲,姿色都不千样。后来,我在一部科教片里看到对并蒂莲的解释,说如何如何的罕见,十万份只出现一枝,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双莲桥下长的都是并蒂莲。
  我毫无表情地看河上的景致,纯粹是在挨时间,看吱呀吱呀划过的小船,一般都是些缸船,是城里运到乡下卖的,还有就是瓜船,是乡下送上来收购的。我看得最多的还是莲花,数数它们是不是比昨天少了,数数哪个位子上又长出一个蒂来,数乱了,再来一遍,又乱了,就重头再来。然后就是看莲花的样子,和人一样,有矫情的,浓烈的,羞涩的,拘谨的,随随便便的,邋里邋遢的。然后,慢慢把酸了的脚拔起来,把屁股拍了,往厂里走去。
  这条路很偏僻,过了中午,就像发了一个危险的信号,人就少了下来。到了下班的时候,路也整个的黑了,我们都是瞄着很远的灯光走路,如同受航标指引,如果没有灯,我们简直是在黑暗里摸索。这条路上有两个奇怪的现象,打劫和展示身体。打劫还好理解,月黑风高夜,不打劫才怪呢,当然,劫者一般很少有什么收获。他们在黑暗里叫我们站住,叫我们举起手,我们非常坦然,因为我们身上没有钱,我们一个月工资才二十六块,像命一样,谁还会把它带在身边呢?我们一般只会带几两粮票,几角毛钱,是留着万一肚饿时吃点心用的。于是他们骂骂咧咧,装作自己手气很晦,顺便摸一把女工的乳房去。也许这才是他们打劫的真正动机。展示身体就有点另类了。这条路上有几个露阳癖患者,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像田螺一样出现,倚在路边的角落里,表面上看,他们好像身披大衣,其实里面都光着身子,而且积蓄着歹念。等下班的女工一点点走近,他们会突然蝙蝠展翅一样打开大衣,把自己的身体裸露出来,动作热烈,景象可观,吓得女工们尖叫着抱头鼠窜。所以,我们下了班都要等着一起走。我们厂男工不多,身体好的男工则更少,我算比较好的,因此,我在晚上下班的时候就特别骄傲,许多女工都会刻意地讨好我,我也会吃到她们省出来给我的东西,半个芝麻饼或两块香糕。
  我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护送女工做夜班回家,每次平安,我都有一种顺利通过封锁线一样的感觉。
  应该说,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有工作,有一个每天按时、固定的去处,许多年龄和我相仿的后生都在游荡,他们故意穿着工作服,回力鞋,时刻准备着,目的就是为了斗殴。很混乱,经常看到一大队人马哗啦啦跑过去,我知道,那个方向的某户人家又要遭殃了,玻璃被砸啦,灶台被扒啦,来不及逃走的人被一刀捅死啦。人死了就像狗死了一样,没有人会想到报警,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事要通过派出所来解决的。没有派出所,就有许多人站出来充当派出所的角色。有黄京吧、龙海生、唐一刀、笑一笑,这些名字听起来就气象很大,被人请来请去,也确实能解决一些问题。
  我知道这些名字是怎么起来的,到了人人景仰,闻风丧胆的地步。我想,他们开始也一定是打架起家的。打架光凭力量是打不出什么局面的,肯定有什么杀手锏。我也根据自己对打架的理解做了一件武器。关公为什么使刀?吕布为什么使戟?马超为什么使枪?每个人理解不同,都觉得自己使的是最科学的。我也做了一把带柄的,可以握在手心的,有短锥从指缝间钻出的器物,我叫它“钉拳”,握在手里藏而不露,打出去雷霆万钧。
  有了这件器物带在身上,碰上贴身的肉搏,我还是可以迎合一下的。当然,碰到砍刀,鱼叉,火药枪之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生活的另一些内容都发生在上午,我一点也没有想到,我每天在双莲桥台阶上的傻坐,会最终成就一番事业。这事业不是我身上的“钉拳”打开的,它当时还静静地躺在我的裤兜里,把我的裤子磨得发白。大家都以为我兜里一定塞着一串钥匙什么的,我父母也这样问过我,我说就是钥匙,我们家钥匙太多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一件什么东西,一把武器,不过是没开荤而已。其实,我也是不愿意它开荤的,开荤有什么好,开荤就意味着伤人,伤人这还得了?辱骂、动粗、伤人这类事和我的家教是格格不入的,我父母说,那都是流氓二流子干的。只是社会太混乱了,我带一件武器给自己壮壮胆防防身。我是懦弱的,这从我做的“钉拳”就可以看出来,“钉拳”是隔靴搔痒,一般不会要人性命,顶多伤及皮肉,我要是不怕死人,要是张扬,我就会做匕首,带血槽的匕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要真是这样的人,我父母会被我活活气死,他们会觉得很倒霉,无法向自己交代,也无法向别人交代。他们觉得我是非常本分的,每天上班下班,至于打架的事,他们觉得我会不会捏拳头都是个问题。
  温州的夏天是清爽的,没有骄阳,也没有酷热,桥边尤其阴凉,还有沁人心脾的莲花的芬芳,这也使得我的坐看能持续下去。一天上午,就在我被莲花看得眼睛发直的时候,一条小船朝我划了过来。一般经过的小船都是吱呀吱呀的直线过去,这条小船的方向已斜了过来,它肯定在这一带犹豫很久了。这是一条满载田瓜的小船,一筐筐生津得非常诱人。船上有两个老大。一个轻轻地划着桨,一个护着声音隔远地问我,老司,你这埠头能上吗?埠头怎么不能上呢?我随口应道,可以啊。他又吱唔着问,上了没关系吧?上船有什么关系呢?你上就是了。我的干脆使他们产生了怀疑,他又不放心地问,你不会骗我们吧?我说,废话?上船有什么好骗的。我的话是诚恳的,真的没有陷阱,他们又仔细看了看我,也许有一些因素使他们感到踏实,比如我的身材,有点偏粗,乍一看像蓄着力量。还有我的口气,三块板两条缝,不容置疑,像能够担当的样子。他们就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藏着暗喜,把船靠了过来。
  这一带有几个这样的埠头,都是让小船卸货的。土产公司门口有一个,内河客运门口有一个,还有就是三角城头那边有一个,都是在河的开阔地,河交汇的那一头,船要是划着桨退出来,掉头就可以划到县里去。那几个埠头位置好,上岸就有正经的路,因此,送瓜和接瓜的都喜欢堵在那里。但那几个埠头有埠霸,什么瓜都得经他们的手验一验,雁过拔毛,说一不二。你若不肯,你若有异议,你若觉得吃亏,马上把你的船凿漏凿沉。但经过埠霸那么一拔也有一好,就是他签的单算数,城里那些南货店、果行、摊点是认账的,他说这筐瓜一百斤,接受的下家就不敢说九十九斤。当然,麻烦也是有的,就是那几个埠头太挤,船像水荷一样泊着,密密轧轧,等一个个把瓜清了,眼见着日头就暗了下来,再把船拼命地打回家,已是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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