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作者:杨 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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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连阴雨让人心烦意乱,空气中都能攥出水来。柴草极不容易点燃,豆大的火星星,闪一闪又灭掉了,只剩下冒烟。这样的天气,做顿饭简直会急死人。
  双妮子是个往四十岁上走的婆子,在灶火前为了准备一家八口人的一顿饭,双眼被熏得通红。五岁的杨花扯着身子帮她拉风匣,锅里的水不见动静。
  这时,老大兴冲冲地进了院子,搬着簸箕大小的一块黑石头,说是经过的山西煤车上掉下来的煤。他翻出铁锤猛砸一通,黑石头碎成了拳头大小几块,塞进炉膛里去。柴草引一阵,黑石头缓慢地吐出旺盛的火苗,轻柔而热烈地舔着锅底。不久,菜的香气开始从锅中冒出来,在小院阴湿的上空萦绕。
  一九七三年的幸福村有两种人家,烧煤的和烧柴的。烧煤的不是居民户口,就是一官半职的讲究人家,通常是在炕边盘一个煤火,小锅小灶,烧水做饭都靠它。大多数农户,家里人口众多,还是烧茅草和柴禾。
  我们什么时候能烧煤火就好了。老大瓮声瓮气地说。他的背有些弓,黑耳憨,又剃成秃头,看不出年纪,面目长得少性,可是神情却像个精壮的老头子。集市上常常有赶集的人将父子两人搞混。其他五个孩子倒是长得多像双妮子。
  老三心眼儿最活泛,嘴也好使,马上说:怎么不行?明儿就烧呢。如果说老大只是偶尔动了哪一根弦,顺口提出远景,那么,在老三的想象中,已经开始了煤火时代,吃上土豆和牛肉,还有山一样屉笼的白馒头等着呢。
  整晚老三都在说煤。很久以前,天开地裂,森林被埋在深深的地下,慢慢变成了黑色的石头。大地把它们吞下去,又吐出来,漫山遍野都是,沉甸甸的,散发着贵重金属的乌油抽的光。听说在山西,到处都是煤山,随便捡,随便烧。老三说得很阔气,好像他已经拥有了那些煤,目之所及的山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煤的火势让双妮子感到惊讶,原来煤是这样好的东西,她也被老三说的这些神奇的黑石头迷住了。是啊,为什么自家不可以烧煤呢?她心里起了嘀咕,顺手拿起一束茅草,折弯了塞进灶膛,问:煤其实就是这些茅草?老三说:没错啊,可是要在地下待上成百上千万年才能变成石头呢。
  转眼,老大和老三已经在外省的煤矿上工作了三年,然而,双妮子只在他们秋收回家帮忙和春节回家过年的几天里烧烧煤,炕前盘的烧煤的炉灶多半闲置着。钱是有一些,不过她舍不得花这份钱,要攒着,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她只要知道,如果她愿意也是可以的,有能力烧煤的,这比什么都重要。两个孩子在矿上的工作带给她的不仅是收入的增加,更是无穷的和强烈的荣誉感。况且,她已经成功地看似不经意地让街坊四邻也知道了这一点。比如,在门前轰轰烈烈地卸了一次煤车,院子里砌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红砖煤池,这些,不用说,别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三年里,她怀着一个烧煤人的骄傲心态快意地出入幸福村,嗓门大了,人也精神了,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不再盘旋在头顶折磨着她,往后只剩下好日子要过。
  一九七六年八月的最后一天,双妮子接到煤矿上寄来的通知时,家里没别人,老蔫和儿子们在地里干活,小五和杨花两个最小的孩子在学校上课。三天前,一次小的余震造成了煤矿井下的塌方,老大和老三都在班上,被埋在地下,尸首刚刚栈到。邮递员帮她念完信,慌慌张张地撇下她,一骗腿上了自行车,边骑边还回头看。
  邻居阎淑珍家的孩子赵小四,那个性格孤僻喜欢唱戏喜欢在房顶上到处乱窜的男孩,看到了双妮子接到通知后的反应。他的消息一向知道得比幸福村的野猫野狗还要多,但是却没人肯听,所以,当晚,当家里人发现双妮子失踪之后悄悄四处询问时,赵小四并没有能提供这个重要的线索。实际上,他也讲不出什么来,只是看到双妮子把一张纸方方正正地折好揣进怀里,站在院子当中,直戳戳像一根棒槌,张大了嘴巴,发出低沉而奇怪的嚎叫。
  这些反映在赵小四的脑袋里,浮现出的完全是另外一幅画面——戏台上那些女人的哭,是有预备的,红红的嘴唇扁下来,更扁下来,扁成一条直线,一点点收起长袖,一下下擦拭双眼,左眼,右眼,伴着轻巧的鼓点。哭腔总是伴随着珠銮玉佩叮当作响,花枝乱颤,低低俯首在别人肩上,或者匍匐在地;哭晕过去时,也是仰面地倒下。细长的、因不施脂粉而对比强烈的黄白色的脖颈,像挣扎的鸟雀那样伸得长长的。她们的姿态永远是优雅的,即使再孤立无援,也有板胡忠实地跟随着那响亮的悲凄的哭腔。
  双妮子的哭显然缺乏一些戏剧性的审美。赵小四盯着双妮子像根棒槌一样地站着,面目不仅说不上好看,而且近乎可憎和狰狞,浑身颤抖,直到力气使尽瘫倒在晾在院子里的白花花的薯干萝卜干当中。赵小四好脾气地、满意地跳开了。
  双妮子慢慢睁开眼,太阳依旧好好挂在天上,泪痕在脸上凝成了一道道的印子,像什么小东西抠抓在脸上。她走近煤池,煤块在太阳下发出贵重的金属光芒,的确是上好的精煤。她用手扒拉那些煤,双手血淋淋的。她的两个孩子,难道她期望着从自己的煤池畏找出自己活蹦乱跳的孩子吗?这些她乎日舍术得烧的冷冰冰的煤,砸在老大和老三的身上,将他们埋在黑暗的地下,砸进他们的柔软而结实的身体,塞满鼻孔和嘴巴。他们浑身都是黑的和红的,他们艰难地喘息,停止挣扎,一动不动,也变成一块僵硬和冷冰冰的煤。眼看着这些煤,她像是看到了许多隐匿的尸骸,忍不住及是一阵长嚎。就在两个孩子躺在冷冰冰的地下时,她还在照常吃饭,穿衣,笑嘻嘻地干这干那,唯有她的右眼皮在三天前发电报似的跳个不停,可是,她怎么能想到孩子们的横死?使他们的魂魄不甘心地回家来她也昏了头看不到。她想起过年时他们回家,指甲缝里都是洗不掉的黑,老大的背更驼了,而老三变得不大爱说话。他们都有些畏光,冬天正午的太阳都会让他们泔眼凄迷。她想起指挥卸煤车的得意,与阎淑珍说话时夸张的大嗓门,这几年的得意今甘都有了清算,像是一根根针扎到心尖上。得意有几分,心就痛几倍。
  她最恨的是自己,矿上倒在其次。“矿上”只是一团摸不到看不到的烟雾。虽然听说年年死人,不过矿上却年年,派人来招工,而且为争到招工名额简直要打破头。她请了陈伯三次来家吃饭,最后一次,她说,今天矿上刚来的老谢也来家呢,陈伯你们两个人不在一起说会儿话?于是,管招工指标的支书陈伯才点点头同意。老谢,陈伯不见得会看在眼里,但老谢毕竟是外头来的人,双妮子的这番邀请既显示出。了诚意又透着一些公干的机灵。陈伯不好再推辞了。陈伯只是一句尊称,没有什么亲戚关系,不过非要扯亲戚总也会有一些绕弯子的名目。陈伯是全国三八红旗手,曾经到北京开过大会,在幸福村也称得上是手眼通天的铁腕人物。他的威严是从里到外结结实实的,因为他的功劳也是死命地干出来的,修大寨田修水库的时候冲在最前面落下了浑身的病。双妮子敬重陈伯,对姓谢的,相反,双妮子倒有些看不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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