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黑雪球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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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二○○三年霜降时,天地清凉澄明,屋脊上挂下来的冰柱子,因了阳光的浸泡,往下滴滴答答落水,水声哽咽,收尽了老屋里一个九旬老人微弱的热气与呼吸。
  紧扣在山腰上的长条形村庄,远看过去,村庄的老屋顶像被一件打满补丁的衣裳罩着,被阳光照得黑得褪白,白得发黑。村路上马粪驴粪牛粪散发着弥久的清香。一个脸上落了疤的老女人,拄着一根荆木拐杖,窝着脖子走来。胳膊肘下掖着一个蓝花布兜,后领拖着一条乱麻小辫,眼睛直直盯着前方。风刮过来,拍打着她的双肩,她张着一口缺牙的嘴,看上去人像瓦片一样粗粝。
  他伍叔到底是真走了啊?她问旁人。
  旁人应对,是呢。
  她走到那扇黄杨木门前,两边站着的人自动给她让开一条通道。她说你们替他都收拾停当了?旁人说还没呢,等着你呢。这不,脱了上衣,等着你来穿呢。进门的时候,她扔掉了手中的拐杖,张开双臂扑了过去。
  炕上死去的男人,个子不高,硬瘦干黑,光着黑黝黝的上身,左手腕上缺一只手,光秃秃的,很刺眼睛。腿上是一条黑灯芯绒白腰大裆裤,脚上穿着一双轮胎皮缝制的懒汉鞋。老女人扑过去的时候,嘴里同时喊出了:“我的——我的他伍叔啊!”
  她整个人就跌扑在了炕上。
  老女人叫李翠喜,炕上躺着的人叫伍海清。
  李翠喜哭够了,翻转身一只手支着炕沿,一只手指着地上的人说,你们给他净身了没有?地上站着的人们说,一个寡汉净不净身呢?她抬起头剜了一眼地上站着的人,决绝地说,净!她招呼几个刚过门的年轻媳妇,嘱咐着烧水,水不要太热,也不要太冷。她要屋里的男人都出去,留下的年轻女人手脚麻利地忙碌着。她们七手八脚把伍海清的裤子扒下来的时候,屋外的男人忙探着头,像公鸡打鸣一样竖着脖子就着窗玻璃往里瞅。他们什么都瞅不见,屋里的热气早糊满了玻璃。
  听得李翠喜说:“你是一个男人啊,怎么就绝了男人那念想了呢?”
   伍海清一生未娶,活了九十岁,人说他缺物件儿,缺物件的人,活人底虚。看上去伍海清不缺物件儿,那么他一定是怀了深深的积郁或患了难以启齿的毛病。
  伍海清活着时独身,脾气执拗,很少有人进过他的老窑。即使到了老年下不了炕,走不了路,村长派人给他做好薄面儿汤端到他的炕前,他也会示意要人尽快离开。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山口上往远处眺望,他的眼底是起伏的群山和片片缕缕的白云,以及裤带一样细溜弯曲的山道。他一望就那么好几个时辰。
  净身时,那秃秃的手腕是李翠喜替他擦洗的,她摩挲着,眼里就有了泪。他伍叔啊,她在心里喊了一声。这光秃的手腕上本应该有了只大手的,是男人的大手。现在没了六十二年了,如果还长在他腕上,早该有了粗厚的茧子,也该摸过他的女人和他的孩子与孙子。可惜啊,那只粗大的手在年轻时就被日本人砍掉了。李翠喜心里钝痛着,闭上了眼睛。人活着可以不要那只手,死了是要落得全尸的,不然,再转生,缺了手就不可能转生到人世。乡下人的规矩,活人怎么都好说,百般恩怨磕磕绊绊,再执拗也得往前走。死了,来生要获得安宁,获得健全,就要求今生完整地去投胎,对投生的身体是丝毫不敢有半点马虎的。
  于是,老女人请了石匠来准备为伍叔煅一只手。用了一天时间,到天黑煅得三只:一只是叉开的指头,看上去像五根树枝,很生硬;一只是握着拳头,指头是用木匠墨兜里的黑墨画上去的,看着没有生气;另一只双手并放着,是放在胸前,李翠喜觉得石手会压得干瘦的伍海清喘不上来气。
  李翠喜哭闹着不干了。她儿子过来叫了她几次,她这样为这个死鬼讨来生,比自己父亲死时还伤心,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跺着脚说:“你真是我娘啊,你要真是我娘,你就不要再做这丢人败兴的事!”
  李翠喜照着她儿的脸一口吐过去:“没有死鬼伍海清,哪有你这个娘!”
  李翠喜求木匠再做一只手——弹墨线,锯木头,推刨子,前后折腾了两天,最后用柳木做了一只手,她说那柳木和人的肉体是一样的。
  伍海清的寿坟早就打好了,年轻时候就打好了,打坟时种下的两颗洋槐树已经有锅口粗。刨开土,下葬时发现除了要下葬的棺材,还有一大堆死人骨头。坟顶上塌下来的虚土包裹着它们,有些潮润。从坟里出来的人都觉得日怪,感觉脊梁上都长出了绿毛,点了火,大把大把地烧香。在家行媳妇礼、扫草铺的李翠喜,探身子望着远处的坟头,看到缭绕着一团烟气的上空,想起来还有东西没有给伍叔带走,要人扶了她到坟头上再送伍叔一程。
  李翠喜拄了拐棍弓了腰走到坟头上,要人搀扶着摘下肩上的蓝花布兜,李翠喜指着坟里的死人骨头说:“给你们的先人磕头吧,活着的人!”
  这一大堆骨殖是六十二年前被日本人杀死的村民,那是几百多口男女。是他伍叔带着她挖了几天,把他们合葬在这里。村里死了的早就安睡在此,活着的仍在世上忙着。窻宰的风声在洋槐树干瘦的枝条间低鸣,李翠喜把良平村人的心情搞得奇奇怪怪的。年轻时候的事情,能记忆的怕就只有这个衰老得像一团糟棉絮的李翠喜了。
  
  二
  
  那时候的天空一点也不安静。走过了一九四一年五黄六月天,因战争带来的旱灾,地上刚刚伸出一朵淡黄色小花,小花顶在细如发丝的褐色莛子上,有一只蛾子就飞过来了,在它的花瓣上停留了一下子,那朵小花就不见了。
  有人说,那不是蛾子,是蝗虫。
  说过此话后,空气里有一种绝尘的安静。老人摸着自己的胳臂,皮肤上起了一层谷壳一样的疙瘩,那是因为害怕冷炸起的鸡皮。阳光直陡陡射下来,起伏的山野被染得金红,在满天阳光的背景下有一群黑乌鸦叫着飞过去,接着蝗虫像散了窝的马蜂飞来了。蝗虫飞过来的时候;天空一片漆黑,有一股子腥臭,翅膀煽动得麻纸窗户噼啪乱响。看到蝗虫扑过来的时候,人整个皮肉都是湿凉的,汗毛孔都在作痛。满天满地的蝗虫,黑压压铺开了,地上落了巴掌厚一层。树干上,石头上,有棱角的地方,渗着黏稠的血。那气味让良平村的人站在地里,不住地咳嗽和喘气。
  树被蝗虫剥掉了皮,赤裸着黄色的身躯,苍黄焦黑。粮食被蝗虫咬得光秃秃的,人心发慌,日子不是朝前走啊,是要往后退了。蝗虫走过了,才知道蝗虫是不吃芝麻和豇豆的,但少少的芝麻和豇豆哪够人的口粮。人饿得脸蛋子越发干黄了。这时候日本人贴狗皮膏药的小飞机从良平的天空飞过,从空中很麻利地落下许多袋子,人们都仰起头,眨巴着眼,心里阵阵惶恐。没人敢出去捡,只有狗小心地寻着一个袋子叼了回来,人们看着它三口两口撕开,吃惊地发现原来里面是白馍。狗开始蜂拥而出,人们这才争先恐后地撒开了脚丫子。
  “日本人往下投馍馍了。”良平人高兴得咧开了嘴。
  但谁也没有想到良平村要出事,而且是大事。
  伍海清早听说过红枪会,割了麦子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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