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狗日的狗

作者:田 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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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天
  
  小丁站在人堆里,看着来往的车。如果从哪辆车里伸出手一招,铲子们会像狗一样蹿过去,稍有迟疑,一桩生意就丢了。小丁盯着来来往往的车,他只认识国产的几种基本车型,印象最深的是“长安羚羊”,县城的出租车全是那型号。铲子们给那车取个绰号叫绿蛤蟆。
  那辆墨蓝色的车靠边时,没有引起铲子们的注意。县城的人把这些人叫铲子,仿佛是一种工具。小丁就是一个铲子。铲子们只留意大货。要是一辆大货开来,不等停稳,大家一窝蜂围过去,往货厢边缘一拽,再一蹭,就飞身飙进货厢里去了。那身手,比电影《铁道游击队》里那一帮老革命轻便得多。然后,司机会下车,大手一挥,说,够啦够啦。没爬上车的铲子只好悻悻而去。
  小丁认不得那车,凭感觉,起码值十辆绿蛤蟆。那车外形一看就养眼。车子要是看着养眼,那都是成把成把的钞票堆出来的。
  墨蓝色的车窗摇下一块玻璃,里面有个人指一指小丁,说,那铲子,过来。小丁走过去,别的铲子竟没有跟过来哄抢这生意。
  你狗日的不像铲子,车里的人说,像是个大学生。小丁说,是大学生,放假出来勤工俭学。说着手往怀里抄,想把省师大的学生证抄出来。不过,那是成人高考考上的,学生证比正规的小一个尺码。
  行了,我信你的。那人掐开一个铁皮匣抽出一枝雪茄,抽起来。他问,你可以去搞家教,怎么来当铲子?小丁说,小县城里面,家教没有铲子找钱多。这几天过年,工钱可以。那人说,会爬树吗?会砍柴吗?小丁说,你说笑话哩,这两样都干不了,我还敢当铲子?但我没带柴刀。那人说,那好办。你再帮我找两个长得稍微有人样的,打车到回龙新区后门。那里就一栋私房。说着,那人掏出十块钱让小丁打车。
  小丁不动声色地叫来两个同乡。他很怕铲子们一听有工,全他妈围上来,把自己当钱一样拽来拽去。三个人离开人群,没有打车,跑着去。他们把打车的钱省下来,一个人就会有一包长沙牌的纸烟。一看见那幢房子,就知道今天的工钱差不了。房子色调鲜艳,楼层不多但重重叠叠,亭廊楼阁,斗拱穹窿,中西合璧,极尽复杂之能事,仿佛是童年幻想中的产物。小丁走到里面,腿肚子有点哆嗦。
  院子有两亩地大小,种了几株刺槐,几株柿子树,以及一些杂乱的灌木。小丁家里也种着刺槐,这种树夏天开黄花,花球硕大丰盈,让整个院子都热闹起来。刺槐树给了小丁熟稔并且亲近的感觉。车里的那人走出房子,扔下几把做工精致的柴刀,布置起来。他说,把这些树都砍掉,喏,这些,还有那些,全砍掉!但别让树枝砸坏园里的石头。你们爬上去,从上面一截截地砍。那人指了指园子里,有几块中空多窍的武陵石。在乡下,这种石头不难见到。——别让树枝砸了石头!小丁品咂这样的话,有些怪异。以前他从没听过类似的说法。
  年纪大点的同乡老范看看园里的树木,正长得旺盛,惋惜地说,这么好的树!这种柿子树,结的果不大,但吃起来蛮甜,我家里也种了几棵。
  那人正要踱进房内,听见铲子提意见,就把头拧了过来,手叉在腰际。他说,你狗日的一个铲子问这么多,要你砍,砍就是了。我这园子,哪能有土了吧唧的贱树?
  那人老爱说“狗日的”,谁都成了“狗日的”,这像是发语词一样,不吐就讲不出后面的话。但像他那样穿着得体一身名牌的人,骂几句娘,反倒营造了纡尊降贵与人亲近的气氛,听起来不是特别刺耳。老范是性情憨直的半大老头,他说,人分贵贱,树几时也分了贵贱?那老板你说说,什么样的树才是贵树?
  开桂花的那不是贵(桂)树嘛,呵呵。那人并不生气,他说,说出几种你也没听过。回头我会在园子里种上黄金檀、玛瑙树,还有孔雀木,原产美国,是用隐形飞机B2偷运过来的——人家美国不稀罕你几张烂人民币,这是美国友人偷偷送过来的。
  那人说话时,是一派煞有介事的样子。
  老范问,这些贵树莫非能摇钱?
  那人为难地拍拍后脑勺,依旧耐烦地说,你狗日的,嘿,还真是把我问着了,这些树我还没见过哩,到云南省预订的,立了春再移栽过来……别说废话了,你们动手干吧,记住,要把枝条都锯成一尺半长,也就是……他在脑子里换算了一下,再跟我们说,也就是,四十八厘米。
  也就是半米。小丁自作聪明地补充。
  可他说,不,四十八厘米。
  每个人发了一块软尺,得比着尺子去砍树,事情就麻烦了,刀子不能乱斫。几个人砍树时忍不住想笑,把笑声憋住,鼻子却突突有声。这哪是砍柴啊,倒像在裁衣服。说实话,乡下的土裁缝都没那么精细,剪刀一走偏,差了几厘米,也是常事。那砍刀倒是漂亮,在开刃的刀口旁边,阴篆着夔纹图案,每一划都钢钩铁线,绝无赘余之笔。但这样的刀砍柴不行,刃口有些发绵。小丁想找块砂岩把刀子磨一磨,那人赶紧制止。他说,磨掉花纹你狗日的帮我刻上?
  那人回到屋里。三个人盘踞在树上,一边砍一边扯白话。老范见识稍多一点,他说,我们县发大财的老板就那几个,这家伙是谁?他喃喃自语念了几个名字,眼睛倏地就亮了起来,跟小丁说,搞不好,就是廖兴伯,在福建做矿发家的那个!老范越想就越敢肯定,这人正是廖兴伯。说到廖兴伯,小丁并不陌生,据说是县里的钱老大。小丁初中的语文老师老张业余喜欢舞文弄墨,搞搞写作,现在混进文联当了个作家。前几年老张揽到一件大活,就是给廖兴伯写传。老张喝了酒就跟别人说,廖老板用起钱来,像是明天就要见阎王一样,一点不心疼——他一个字开我一块钱。别人问老张,那你一天写得了多少字?老张说既然廖老板开价蛮高,自己也要慢工细活对付着,每天只写八百八十八个字,多一个字也不写。别人一算八百八十八个字就是差不多九张老头票,忍不住惊叫一声,说今天的酒钱该你老张开了。结果,老张花了近两年时间,搞出三十几万字的长篇传记,廖老板却因为在福建偷税,坐了趟班房,来不及给老张开润笔。廖老板放出来以后’,元气大伤,也没再提起写传的事。老张觉得这亏大了,拿着一摞稿纸去找廖老板要钱。廖老板不光赖皮,还以进为退,冲着老张骂,你狗日的,一枝衰笔,写得老子破财吃官司。
  侧枝已经砍得差不多了,剩下光秃秃的主干。几个人不紧不慢砍着树,扯起工钱的事。小丁说,我刚才也没好跟他讲价,但平时三十块钱一个工,今天大年初一,再怎么样,要加到五十吧?老范却惴惴不安,说,也就是砍一天柴。这几堆杂木柴加起来值不了一百块,一个人开五十块工钱,他不是亏本了?另一个同乡小范则宽心得很,说,只要廖老板高兴,哪和你算这点柴米账?
  老范脸上罩着一层阴霾。他说,早知道这样,不如叫廖老板把那几棵柿子树送给我,抵工钱就行。可惜了。小丁就安慰他说,搞不好人家怕你吃亏,还不答应。
  把树蔸子也挖出来以后,天就黑了。腊月正月,夜晚总是说来就来。那人过来了,老范就问,廖老板,你还有什么交代的?那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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