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哈撒尔银碗

作者:鲍尔吉.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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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玛又叫猴子尼玛。他小时候不知怎么怎么的缘由坐到了火盆上,屁股烤冒了烟,油滋滋的肉露到了外面,卵子烙得不是东西了。
  “猴子尼玛,这是你前世造的孽,长大了不要怨我们哦。”奶奶慢慢拽他烧得缩了一截的阴囊的系带。“尼玛,屁股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红就红了吧,谁都看不见。”
  这个事情就是这样,尼玛屁股糟糕了,脸好得很,越长越帅,简直像格萨尔王一样。尼玛的头发卷得像海螺,胡子带向上的弯钩。他眼睛像镶上去的,从哪个角度看都闪光。嘴唇的唇线也有好几个弯,好得很哪。鼻子额头都好得很。尼玛到别人家串门,因为这个长相受到欢迎。这个村里的人见到尼玛,看看他的脸,再转过去看看他下面的屁股。屁股有裤子遮着也要看一看嘛,习惯了。
  后来,尼玛老了。前额的横纹像用四根铁丝勒出来的,两腮一巴掌大的地方暗红,酒烧的。嘴老了之后无端地咧着,笑的样子。睡觉的时候也露齿,像泡在美妙的浴缸里边。尼玛没媳妇,他不想这个事。卵子的什么线烧焦了,粘连了,和别的线合并了,断了和女人的关系。省心啊,也省事。尼玛坐在蒙古包门口,看年轻男女打闹,他挤眼睛,闹吧,像公羊和母羊,公老鼠和母老鼠,公虫子和母虫子。尼玛用左手捋口,从上唇到下唇,再把下巴揪一下,发出“咂”的一声。
  说尼玛这一天上吐固勒吉山采药。他向喇嘛学会了找草药的本领。采集不同石头上不同的苔藓。鹿尿的石头、狼尿的石头,长的苔藓治不一样的病。比如半夜惊醒,或者一咳嗽有一股尿滋出来;还比方说,平时聋,挨骂的时候耳朵醒了。这一天,尼玛到达吐固勒吉山顶的时候,天蓝得快要沉下来了,泉水在石头缝偷偷地往下流,山下的蒙古包像蘑菇一样,有大有小,他要唱歌了,好,每次到山顶都唱一样的歌:
  “……带来钻鼻的草香,
  拨开呀人群哪朝里边看,
  看什么?有一匹枣骝马仪表堂堂。
  枣骝马仪表堂堂,
  带我去东村寻找海棠。”
  他用嘶哑的、吸气少而吐气多,把气吐尽的唱法唱歌。这是东部说书艺人的唱法。唱着,咦?还有一个声音加进来。是的,尼玛大声唱,这个声音有;尼玛闭紧嘴唇不出声,声音还有:喔—,呀—,咦—。这是自己的回声吗?不会的。
  过了很长时间,还是“呀—,哟—,”像有人用脚踩在黄鼬肚子上,从它肛门挤出的带粪汁的屁音。难道狐狸也会唱歌?岩羊在唱歌吗?
  这个事情不好办了,尼玛找这个声儿,他趴在石缝里往下看,看到一个黄东西。
  “咴——”,没有声音。尼玛扔石子,黄东西不动。是什么……什么呢?
  尼玛解开裤带向下撒尿,哗——,横着、竖着,再划圆圈。
  “哟,哟!”这是黄东西发出的声音。人。“哟、哟”是蒙古语喊痛的词语。他妈的,一个人怎么能掉到这么窄的地方。他把系在腰上的绳子顺了下去。科尔沁谚语说“带绳子的人是聪明的人”,说对了。
  黄东西拽着绳子一点点爬出来,有肩章和领花,是兵士,和张作霖穿黑衣服的兵士不一样,带鞘的刺刀在皮带左边,手枪在右边,红皮鞋的鞋带一直系在脚腕子上面。
  “铁褐日见,铁褐日见。”他鞠躬,再鞠躬。脸刮破了,腿肉露在外边。
  “你到这里面干什么?”尼玛问。
  “我渴。”
  “你怎么会说蒙古语?”
  兵士软在了地上。
  “这个人怎么上来反而死了呢?”尼玛摸他鼻子,有气,抱起来,背他下山。背人和背羊一样,正着背不行,抱起来倒着背。尼玛抱着兵士的脚,兵士头手下垂,往下走。后半截没唱完的歌又唱着:
  “前边呀传过来好听的梵唱,
  听得我一阵阵心明眼亮。
  拨开呀人群哪朝里边看,
  看什么?有一尊金佛像闪闪发光。
  金佛像闪闪发光,
  明天上莫力庙早早上香。”
  回到家,尼玛给兵士敷药,用野猪肉熬粥喂他。兵士醒了,望着尼玛流下眼泪。
  “你是哪里人?”尼玛问。
  “节贲沃勒斯。”
  节贲?尼玛没听说过。
  兵士坐起来,说:“世界上有许多国家。”
  “那当然。唐朝的国家,元朝的国家,尼泊尔也是一个国家,释迦牟尼佛的诞生地。”尼玛还是想不起来节贲的国家在什么地方。
  “海的那一边。”
  “呜—,”尼玛惊讶,从海的那一边来的客人,太了不起了。对越是遥远的地方的客人,蒙古人越是欢迎。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是瞧得起你这个地方嘛。
  “你从海的那一边来,就是为了到吐固勒吉山的石缝里找东西吗?”
  “不,不是我一个人,我们有很多人。在通辽、黑大庙、郑家屯和哈尔滨都有我们的人。”
  “哈尔滨是个好地方,用一张黄羊皮在那里可以换到银制的水烟袋。”尼玛说。
  “我们尊敬你们,”兵士挺直上身,“你们是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孙。可尊敬的蒙古人,你救了我的生命。”兵士把兜里和内衣兜里的东西掏出来,带银链的怀表,没见过的钞票,其它东西尼玛并不认识。
  “请随便拿走”兵士说。
  “呜——”尼玛抗议,“救了别人是不能收东西的。如果我在雪地里救了你的狗和羊,你可以送给我其他的好东西。人命是不能用东西换的。”
  兵士脸红了,收拾东西。
  尼玛看中了兵士的刺刀,一尺多长,带鞘,又威风又有用。尼玛示意看看,兵士解下皮带,把刀鞘递上去:“送给你。”
  尼玛把刀别在腰上,得意洋洋。他找出一块整个的带囊的麝香,送给兵士,这也是好东西。兵士也高兴。
  兵士说:“我们是天皇的武士,我把武器送给了你,见证了节贲和蒙古的友谊。”
  “天皇是什么人?”
  兵士说:“天皇是神,代表日照大神的旨意,像成吉思汗一样。”
  “噢,你们的可汗。你叫什么名字?”
  “姚西瓦,”兵士俯首,“请多指教。”
  姚西瓦掉到石缝里,没受什么伤,恐惧、脱水和饥饿使他虚弱,渐渐好起来之后,他迎着初升的太阳做操,大声唱歌。尼玛问他:
  “你在石头缝里唱的什么歌?”
  “我唱了吗?要是唱了,是唱给妈妈的。”
  “你妈妈会听到吗?”
  “会的。”
  尼玛觉得姚西瓦的妈妈了不起,在海的那一边能听到这么微弱的歌声。
  “妈妈在生我们的时候,经受了痛苦。如果我们早早死掉,要向她谢罪。”
  “你想你的妈妈,为什么不早点回去呢?”
  姚西瓦没说话。
  “你在那个石缝里找什么?”
  “矿藏。就是金子、银子和铁矿石。我在大学里学探矿的。”
  “依嘻,找金子应该问我。兴安岭南边的古林河边有一个金矿,几百个人用筛子找金子。”
  “我的标本袋子掉到石缝里了。”姚西瓦很悲伤。
  “那么,你的蒙古语是跟谁学的?”
  “教官。”
  “你说得和我们一样好了。”
  “我们联队的人都学会了蒙古语。在你们的土地上,我们看到了鲜花和清澈的河流,伟大的成吉思汗给子孙留下了富饶的宝藏。”
  “就是。”尼玛很高兴听到海那边的人这样说话,“你们多住一些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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