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北京

作者:何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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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在他自传里写他头回到北京:“从湖南到汉口,从汉口到郑州,从郑州转徐州,从徐州又转天津,十九天后,提了一卷行李,出了北京前门的车站,呆头呆脑在车站前面广坪中站了一会儿。走来一个拉排车的,高个子,一看情形知道我是乡巴佬,就告给我可以坐他的排车到我所要到的地方去,我相信了他的建议,把自己那点简单行李,同一个瘦小的身体,搁到那排车上去,很可笑地让这运货排车把我拖进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在旅客簿上写下——
  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
  便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而我头一回到北京时已年届三十,比沈从文长了十岁。是一个初夏日里,去参加《人民文学》举办的笔会。那时主编是王蒙,我的若干小说经由他的手发了头条。参加那个笔会的人有马原、刘索拉、莫言等一干八十年代初刚冒头的文学新秀。而《人民文学》那一时真是虎虎有生气。我在湖南时,常听得搞文学的人说,北京每年只去一次,思想上可得一年营养。这样的说法里就有从文公的那点意思,因北京有“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上一堂课,对人心灵竟可福泽一年。我便是怀了这样一点意思,从老北京站下来,心里头升起第一个愿望是:去看天安门。仿佛去圆一个久远的梦,而人生亦是从那梦里头延伸出来的。
  三十岁,被称为青年作家,带着以文会友的心情,参加了那次笔会。会议期间去看了两个人,一个是沈从文公的学生汪曾祺。因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小城无故事》,即是请他来作的序。后来我写过一篇文章,《关于汪先生》,表达了一个后学对于汪先生的敬仰。他是我认为的中国当代作家中传统文化同诗意美学最纯粹的传人。他的文学亦是汉语言表现力的一座当代高峰,几乎无人能出其右。汪先生住蒲黄榆,一栋旧楼里紧巴巴的两居室。据说是北京京剧团的宿舍。汪先生见蒋子丹带我来看他,极是高兴,当场还画了一幅芍药图送我——现在这幅画还一直挂在我的书房里。汪先生很善谈,语多幽默,当是率性之人。我问他最近写什么,他一笑,说,写菜谱。原来汪先生亦是一位美食家。他很多散文里写到吃,读来催人欲涎。看的第二个人是钟阿城。且那一晚便是睡在阿城德胜门外的家里,聊天到夜深。他家是北京的老四合院。他家就是一间大平房,外带一间厨房。去的那天碰到了北岛,话很少地坐在那里。有人介绍说我以前也写过诗。他哦了一句,大框边眼镜后的眼瞳里没什么表情。但他只是沉默,并不阴郁。我想这便是诗人的样子。阿城不同,阿城只要打开话匣子,妙语便汩汩流出,又时时惹你喷饭。同阿城聊天是断不会有呵欠产生的。聊天半夜,我们跑出他的院子到街上的公厕撒尿。公厕是灰砖墙,半人高,站着小便亦可探头赏街景。北京的夜胡同真是有老舍笔下的韵味。阿城对我惊呼道:啊呀,这么长一泡啊!我听他聊天,一直就憋着,因我不忍离开他的精彩绝伦。到这一时,真是像陆放翁写的诗:“如巨野受黄河倾。”一泻为快,膀胱得了解放。
  又去看故宫,又去爬八达岭,又去摸十三陵前的石狮子同圆明园旧址的断壁残垣。心里是起了浩大的叹息。
  那一回回长沙后,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见人便谈起在北京的见闻种种。有点沈从文形容的“呆头呆脑”。开了这个头以后,我便常常去北京了。有时勾留数日,有时住上半年,最长时亦呆过一年。这便有点“营养过剩”了。但现在要我来说北京,我会说,我们离开不了她,但我们也喜欢不了她一虽然她是一个使人“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
  我到北京时亦去看过几回史铁生。头一回是我带我老婆一起去的。那时他还没搬到水碓子,还是住在雍和宫旁一个老四合院里。开门的是他父亲,有花白的头发同平淡的笑容。铁生是我景仰的作家。我喜欢他早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同《我与地坛》。一个人的生命同他的文字的关系,是如此血乳交融,读来让人唏嘘感动。经历了生与死的挣扎,却是归于一种令人震惊的无畏的沉静。修得来的便是真正一颗赤子心。同坐在轮椅上的铁生聊天,可感知他内在的精神力量,和超越一切对生命束缚的达观。铁生笑起来时,脸上竟有生动的孩子气,极富感染力。他后来身体每况愈下,隔两日要做全身血液透析。见人时亦有明显疲惫之形。所以我后来到北京,便不敢轻易去搅扰。最热闹一回是李陀从美国回,同了我和余华朱伟一起去看铁生,又把他邀到一个酒楼包间里吃饭聊天。席间为一个文学观念上的问题,铁生同李陀辩起来,李陀是激情奔涌,铁生则是思路绵密。那一回,我感到铁生有很好的辩才。最重要的,是铁生有自己的文学理想同原则,并且有捍卫的果决。我后来有段时间住在安贞桥附近,离地坛公园不远。有天黄昏时我散步到了公园里,一个人走了一圈。望到暮霭中镀金般的树梢同塔顶,一派壮丽又一派落寞,我便对自己说,这就是史铁生的地坛。
  香港回归那一年,我在北京小住了半年多。住的是离中国美术馆同三联书店很近的西扬威胡同,一处有假山回廊的院子。我朋友刘波租了这地方,据说签了十年的租约,租金不菲。因传这院子曾是张作霖在北京的两处帅府之一,后又成了辜鸿铭老先生的私宅,而解放后又住过空军司令刘亚楼将军。庭院深深,有一脉气象。早起闻得鸟叫如露滴,还有看门人莳花弄草及扫地声音。北京这样的大院很不少,西扬威胡同左近几处胡同里亦是深藏得有,不显山,不露水,住的不是达官便是贵人。而大院紧邻的是普通百姓的四合院,一静一动,互不相扰,一墙之隔,仿佛是两个世界。我经常一个人跑到中国美术馆去看画展,或到三联书店去看书。亦有时去看一场小剧场实验话剧。有回看一场戏,发现导演是我一位中学同学。演完了,我站在台下喊他,他扭头见到是我,骂了一句乡骂,说你找得老子好苦!我在那院子里找人借了单车,一个人在附近胡同里穿来穿去,没有目的,只东张西望,我喜欢有些胡同的热闹,亦喜欢有些胡同的安静。春日里有扬尘,又有柳絮,满天空飞,是胡同里的一道别样风景。但你若落下车子,站到某一四合院门前张望,则有老太太老大爷盯你的眼神极警惕,仿佛你是一个贼。
  也在那一年,中国文坛走了两位了不起构人物。一是王小波,一是汪曾祺。刘波虽是商场人物,却极爱读书,且判断力亦极好。我住他院子里,有回在他书房看到一本黄封皮的《黄金时代》,顺手要借了去看。刘波说,这个人的书不错,值得一读。我一看作者名字叫王小波。想起在朱伟编的《三联生活》上有他的专栏“晚生丛谈”,文字波俏幽默,思想犀利尖刻,很是喜欢。没料他亦写小说,搬回房间一读,则不能罢手。我觉得这是我当时读到的最好的小说。后我又读到他在《小说界》上发的《红拂夜奔》,更其觉得精彩。那种上天入地的想象,同汪洋恣肆的挥洒,及那种在经验之外的腾云驾雾,完全是中国文坛的一种异数。而当时他的那本《黄金时代》印数极少,一般书店根本看不到。我同刘波有回聊起他来,二人因皆欣赏他的才情,便谈到要做他的书。刘波的公司那时已涉足出版业,他便说此人前途无量,要趁他尚未火起来,把他的版权统买下整体包装来出版。又问我认不认识王。我摇头说不认识,但有个人肯定会认识,就是朱伟,因他的杂谈文章是朱伟在他的刊物上推出来的。我遂把朱伟介绍给刘波,三个人又就出版的事谈了二气。朱便去找王。回信说,王因他妻子李银河到英国去了,现一个人躲到京郊一处地方写作,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工具,仅是一只呼机。但朱伟不断呼他,却不见他回机。又隔数日,朱伟跑来,面色异样,道,再也看不到王小波了,他昨天去世了,很突然,是猝死的。朱又说李银河正赶回来,过两日在八宝山举行遗体告别式。我同刘波听了一时惘然。隔了一气,刘对朱伟说我们一同去参加吧。顺便请你介绍认识李银河,还是要商谈版权的事。王小波的死,更坚定刘波要做他的书。那天我们三个人就去了八宝山。我是平生第一回参加一个我从未谋过面的人的遗体告别式。但我心里对王小波却是很亲密。见到李银河,显得很苍老,但看上去很有克制力。王小波遗体上覆盖了他的三本书的海报:《黄金时代》、《青铜时代》、《白银时代》。署名是花城文艺出版社。朱伟过来说,他同李银河说了,李说王小波生前把这三本书的版权卖给花城了。花城正赶着在印。刘波听了只摇头,很是惋惜,懊恼迟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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