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铁锹.镢

作者:李 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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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 锹
  盖古谓“臿”(chā,插),今谓“锹”,一器二名,宜通用。《淮南子》曰,禹之时,天下大水,禹执畚(bě本)臿以民先。《前汉沟洫志白渠歌》曰,“举西为云,决渠为雨”,以此见水利之事皆本于西也。
  诗云:有舌公耶私?与畚日为伍。
  荷去应官徭,归来事田圃。
  起土作堤防,决渠沛雨霖。
  但恐农隙时,又趁挑河鼓。
  ——图、文引自《王祯农书》
  “农器图谱集”之三
  臿,也就是从未耜(lěī sì,垒四)转变而来的工具,所以有的古书中就称它为耜。它主要用于水利土方工程。……近年在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发掘到一件木柄铁刃舀,木柄下端连接的木板上,套有凹字形的铁刃口。这支臿,大概是当年开挖墓穴用的。农田中开排水沟也用到它,又可用来深耕,所以西也是重要农具。……古书中说的铁杴(xian,先),也是和臿同一类的工具。现在挖土、起土常用的铁锹,其实就是古书中说的铁杴,也就是臿,不过我们现在不叫它臿或杴罢了。
  
  ——图、文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第六讲
  
  三轮农用车在爬坡,路不平,坡很陡,发动机嘣嘣嘣地喷着黑烟,在黄土路上拼命地挣扎。两把铁锹随着剧烈的颠簸在铁皮车厢里失了魂一样疯跳,敲得车厢踢里哐啷乱响。小民脸朝后坐在车厢里,小民觉得屁股很疼,耳朵也很疼,他死死地抓紧了车帮,被淹没在发动机剧烈、野蛮、疯狂的响声里。巨大的响声有点像是一张无形的屏障,把原来熟悉的世界从眼前陌生地隔离开来,听不见河水声,听不见鸟叫,听不见风里的树叶声,只觉得五月的太阳热辣辣地烫脸,只看见一切从身后闪出来,快速地退向山谷,退向远处。青天白日。蓝莹莹的天底下,漫天漫地的黄土,山坡上一条曲曲折折白晃晃的土路,右边是修路劈出来的土崖,左边是陡坡,上百尺的黄土下面是石头,几十丈的石崖下边就是河。是黄河。
  深得叫人头晕的一道峡谷,一眼看不到头的千百里的黄土,黄土里,躺着一眼看不到头的亮闪闪的河。小民不愿意看河。因为那条河现在也是假惺惺的,一点也不黄。黄河两岸的人世世代代都是看着黄河长大的。黄河两岸的人只叫它河,不叫黄河。因为人们一张嘴说河,就是说的黄河。就好像自己一家人说话,用不着全名全姓的叫出来。只有另外的河,才在河前面加上名字,汾河,湫河,苍头河,乱流河。可是,自从上游修了万家寨水坝以后,除了下雨发洪水河里还是黄的,其他时间黄河经常就不黄了。清清亮亮的一河绿水,从河湾里迎面拐过来,你就觉着,它压根儿就是条假河。假得就像农用车驾驶座位上的那个人的那身打扮: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身上穿一件对襟扣袢白布坎肩,腰里别着从来不点烟的旱烟袋,烟荷包上挂着也是当摆设用的一片火镰,脚上登一双唱戏才穿的高帮布鞋。这个假人不是别人,是小民的爸。只要一看见爸爸打扮成这个样,小民就烦。小民就说他是耍猴呢。小民爸知道儿子不高兴,可他不生气,他会从衣兜里掏出烟卷来叼在嘴上,然后开导儿子,小民,你当我不知道这是耍猴呀?你当我不知道现在没犀人再穿戴这套营生啦?耍猴就咋啦?能挣钱就行!不耍猴谁往你兜里塞票票?不要猴你有啥好办法给咱挣来钱?运河沙能挣钱,唱曲子也能挣钱。小于,我说给你个天底下最大的道理:钱和人不一样,人分三六九等,钱可不分等,天底下的钱都是一样的:城里的钱,乡下的钱,男人的钱,女人的钱,中国的钱,外国的钱,都是钱。你狗日的人不大,脸皮子倒不小?咋?劳动人民凭劳动挣钱,凭唱曲子挣钱,有啥丢人的?一说话,小民爸嘴角上的烟卷就来回上下地拨浪。小民不想听,也不想看那根来回拨浪的烟卷。每到这时候,小民就别过脸去,看天,看地,看狗吃屎,看鸡打架,看小鸟上树,看蚂蚁搬家,就是不想看他爸。现在,小民故意和父亲背靠背地坐着,把眼睛赌气地盯着身边一闪而过的土崖。
  蓝天,黄土,高崖,大河。
  远远看过去,河岸边半山顶上的农用车飘飘荡荡,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没有人知道,风筝上边坐着一对闹别扭的父子。
  爬上山顶,穿过一大片刚刚吐叶的枣树林。北迤村豁然出现在眼前。小民的太姥姥家就在北迤村,如果不是为了唱曲子的事情,平心而论,小民自己也很喜欢这个村子,因为每次看见北迤村就让他想起太姥姥满脸深深的皱纹,想起太姥姥让人猜不透的年龄。
  干爽的黄土山梁上,凹陷下一条也是干干爽爽的黄土沟,沿沟两侧密密麻麻错落着整整一沟的窑洞和院落。窑洞都用本地开采的红褐色的石头砌了前脸,又都用砖瓦和木柱搭了廊檐和台基,都是典型的本地风格,所谓伞檐,明柱,高圪台。讲究一点的人家还有带瓦顶兽脊门楼的院门,门檐上有精巧的砖雕,刻的都是麒麟送子、福寿双全之类的吉祥图案。因为年代久远,廊檐和门楼的瓦顶都变成浓重的黑色,砖雕图案都风蚀剥落得斑驳漫漶。曲曲折折的道路在街巷里忽上忽下,时窄时宽,交叉分岔,编成一张疏密错杂的网,路面上也都铺了那种红褐色的石头。走到近处你才会看见,这些红石铺就的道路也早已磨得凹凸不平残破不全。于是,这张残破凹凸的密网借着依稀的记忆,把那些错落的窑洞、院子、瓦顶、台阶,相互连接起来。村庙和戏台被放在全村最突出也最险要的一块台地上。借着黄土沟两侧的回声和共鸣,戏台上的锣鼓和唱腔可以传遍全村每一个角落。远处,在沟底的井台边有一棵高大的古槐,像一块时间的路碑,在窑洞和院落的边界上,静静地举着满树温柔千年的绿茵。整个村子阒然无声,荒凉和苍老从凝重的安静中无声地弥漫出来。如果不是因为有炊烟一缕一缕地升起来,如果不是偶尔传出来的狗叫声,你肯定会错以为是看见了一片什么人特意做出来的建筑模型,被遗忘在黄土世界的大荒之中。
  看着村子,小民想,都说太姥姥一百多岁了,也不知道太姥姥到底有多老了?然后又想,现在年轻人都走光了,北迤村就剩下些老人和孩子,就剩下这些空院子,也不知道北迤村到底有多老了?
  父子两人把农用车停在枣树林前面。小民爸知道儿子不会跟自己进村的,可还是问了一句:
  “去你太姥姥家喝口水吧?”
  小民不看他,也不回答,转身走到树阴底下。
  小民爸不生气,自己和自己笑笑;走到车厢跟前拿起一把铁锹。
  小民扭过头来质问:“你是唱曲子又不铲沙子,拿铁锹干啥?”
  小民爸又笑笑:“不干啥,上一回人家陈镇长说啦,咱们北迤村现在是民俗村,来这儿旅游的、来这儿采风的人们都是城里来的。陈镇长说啦,人家城里人来乡下就是想看个原汁原味儿,说是拿上个干活儿的家伙唱曲子,更好看。你太姥姥剪的纸花花,我唱的曲子,陈镇长说这都是旅游产业,现在才刚开头,得好好做。万事开头难,别看现在来的人还不多,等咱们河口镇、北迤村上了电视、上了报纸,天下闻名了,全中国、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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