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搬家与五十马克

作者:葛 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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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说,搬一次家不死也得脱层皮。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受搬家的罪呢?
  我算是幸运的。去国十七载,搬过四次家。除了第一次自力更生,其余三次均是丈夫公司出钱搬家公司代劳的。在德国,公司负责新雇员的搬家费用。
  第一次搬家,租来的面包车开了四个小时,我心里的鼓也打了四个小时。面包车的车身高出私家小车老大一截,盛着我们的全部家当,忽悠忽悠地向下坠,惯性特别大。丈夫手握方向盘佯装镇定,看得出来,他心里的鼓点比我还疾。
  第二次搬家留下的印象,凝聚于我对一大两小三张沙发的牵肠挂肚。是我拨通旧家具处理站的电话,宣判了三张旧沙发的“死刑”。可是当沙发无怨无悔静候街边等待“执行”之时,我却期盼着看得上眼的路人赐目驻足,将它们抬回家中,延长它们-的寿命。每隔七八,分钟,我便从窗口伸头探望,好似丢弃的不是无生命的家具,而是会喘气的鸭兔猫狗。它们毕竟伴了我们六年,买时虽是二手货,仍有五六成新。可我没能等来收留它们的好心人,等来的是轰隆作响的搅碎车。两个彪形大汉将沙发抛入车中,弃之如敝屣。顷刻间,搅碎机的大口将它们“咔嚓咔嚓”嚼成碎渣,吞入肚里。我不仅心疼,肝儿也疼。
  一千马克押金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是第三次搬家留给我的最深记忆。老房东一扫往日的和蔼温良,电话里吼声震耳:搬进时打磨上蜡焕然一新的地板,仅仅两年竟缕缕疮疤道道伤痕。难道我和丈夫有眼无珠视而不见?琢磨半晌,确认是儿女的三轮车干的。女儿骑着三轮带着弟弟在木板地上转圈,转一圈,赢得我们“噼啪噼啪”一阵掌声的情景画册一样在我们眼前翻开。坏就坏在轮子的材料上了,不是橡胶,而是硬塑料的。乔迁之喜眼见转为乔迁之忧。还是丈夫想得开,权当一千马克买了一辆儿童三轮吧。德国人认真到了较真儿的地步,着实让人没辙。
  要说搬家,还是第四次凿在脑子里的记忆最鲜活,最长久,不单因为时间最近的缘故。
  第四次搬家说来有几分离谱,不仅跨国,还跨大洋跨大洲。二OOO年九月,我丈夫由他所在的公司从德国派到美国。
  德国美国电压不同,制式也不同。因而跨越欧美大陆的搬家带给我们的麻烦不只是搬家本身,还有电器的处理事宜。
  各家厨房格局不同大小不一,最担心的是包括电炉、冰箱在内的一整套厨房家具找不到归宿。提前两个月登出的广告陆续引来兴趣不同的上门者。一个抱走了电脑,另一个拎走了录像机。终于有一天,厨房家具也有了交了定金的买主。
  最痛快也最有趣的当属一位俄国小伙,三十岁上下,高大魁梧,典型的俄罗斯人,酷似俄国前总统叶利钦。
  不单统统包揽了吸尘器、电视等余下的电器,还手牵楚楚动人的娇妻在我家踱起了方步,神态,不是大摇大摆也是小摇小摆。他忽而盯视卧室的组合衣柜,说它们式样已旧该更新,忽而端详客厅的餐桌餐椅,说它们岁数已大该换代,颇有把我家原封不动挪到他家的意思,似乎是新来乍到,正落户安家。我嘴说只卖电器不卖家具,心里恨不能就势将所有家具和盘推出。一来,这个家我们不搬改他们搬了。二来,品一回暴发户般的全新感觉,机会难得。俄国小伙笑了笑,摇摇头,既无可奈何又通情达理,说句“其余四百取货时付清”,二百马克定金拍在桌上,‘啪’地一声干脆利落。
  我们向俄国夫妇反复强调:取货时间定在十六日——动身前的最后一天,原因是十五日房屋搬空后吸尘器等几样电器仍需使用。十六日晚七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十七日,我们就坐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了。
  定金就是定心丸。所有电器都有了着落,我们总算踏实下来。
  那些日子,我的心忽落忽起忽暗忽明,时而是对驻留了我十二年青春岁月的德国的不舍,时而是对“超级大国”美国的憧憬,更多的时候它被另一个想头占据:一个异国的陌生尚未结束,另一个异国的陌生即将开始。
  十四日清早,前脚送走上学上幼儿园的儿女,后脚便听到门铃一阵阵地“叮咚叮咚”。乍听,有点无礼,透股子我那三岁儿子按铃的劲头。稍稍品味,发现它们传递的信息其实不同。一样的“叮咚”,连续却不急促。“叮”与“咚”之间都有短短的停顿,“咚”与“叮”之间又有小小的逗留。我仿佛看到了按铃者食指的指肚轻轻地按下又缓缓地抬起。
  把铃按得如此好听的人,心情,一定是好的。
  打开门,是七八条汉子,搬家公司的搬家工人。他们道了“早上好”,呼啦啦的就塞满了我家的过道,像电影《小兵张嘎》里鬼子进村,只不过不是日本鬼子而是“德国鬼子”。
  我寻找着心情最好的那一个,那个把铃按得好听的人。可是,我分辨不出哪一个心情好,哪一个心情更好。每张脸都舒展展的,每个身板都挺阔阔的。他们好像不是来卖力气的,而是来听音乐会,来看球赛。他们走进的似乎不是一个住家,而是音乐厅、体育馆。忽地,门口炸雷搬响起了流行歌曲,不知哪位按响了自带的录音机。撑开折叠的纸箱,他们各就各位,立刻开始了“扫荡”。
  说是搬家,搬,其实只占全部时间的四分之一,之前的拆卸、包裹和装箱才是大头。原来,搬家是粗活,也是细活。他们给易碎的瓷器罩上纸做的衣裳,小到一个茶碟,大到一个落地花瓶一分别着装。手,旋来转去,轻拿轻放,舒缓甚至惬意,我竟想,人的手也会说话,也是有表情的,它们好似正为自己的主人打扮着一份份贵重精美的礼物。可拆的柜子、桌子、床一块板一块板大卸八块十块二十块摞起来打捆。卸下的钉子一个不少在属于自己的小塑料袋里听候待用。易碎的什物穿的是消夏的薄衫,拆开和未拆的家具则裹上了过冬的厚袄。差一点儿,家具物品都享受到了国宝级的待遇,我不明白,德国为什么有“搬三次家无异于遭一次火灾”的俗语。
  流行歌曲时而轻柔,时而疯狂,飘转在每一间屋子,跳荡于每一个角落。一位工人指着相框里我的儿女,生怕声音盖不过歌声:“好一对宠物,哪儿捡的?”另一位取出柜里的紫砂茶杯,嗓门更大:“小东西,它们是只有观赏价值呢,还是也有实用价值?”他其实想问,中国人真的用它们喝茶?随着歌曲,工人们哼着唱着吹着口哨,手中的活也变得轻松,变得有了节奏。听到兴奋处,餐柜前的工人还一边包碗裹碟一边舞胳臂弄腿转身子,比划一段迪斯科。德国工人干活也不忘享受生活。
  不是我留心观察他们,是我不经意间被他们吸引。看不见对搬家工作的嫌弃抱怨,看见的是自尊自强对生活的热情。有人颈上挂着铅笔粗的项链,有人顶着“怒发冲冠”的时尚发式。默然而来,悄然而去,我的鼻间有不同香型的香水气味相左相补相扰相宜。他们衣着干净得体,甚至讲究入时,与“搬家工人”唤起的蓬头垢面的形象南辕北辙。似乎他们,天生就是做搬家工人的,就好像钢琴家自认是生就的钢琴家,天文学家感觉自己生来就是研究天体的。可是,假若问上一个德国人爱问的问题,你梦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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