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大嫂谣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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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城里回来的那天,映山红把一座山开得亮堂堂的,五月的阳光也好得没法说。可我大嫂却在这一天走了。我先去的是二哥家,今年轮到父亲跟二哥住。父亲一个人在屋里,正在扫地。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我站在门口喊他,他将左手握成拳头,反过去顶住腰部,再把腰像折尺一样慢慢打开,然后才看见是我。他说幺儿呢,你回来了?我说爸,我回来了。我进屋放下行李包,包很轻,不过就是给父亲买的一瓶酒,给大嫂买的一袋冰糖,但父亲还是过来帮忙。在他的心目中,我还是母亲去世的时候那么弱小,而母亲去世已经三十年了。
  他把行李包从我肩上取下来,才以理怨的口气说,夏至呀,你为啥不早一天回来嘛。
  我这次回来,并没事先通知,也不是什么节假日,我以为早一天晚一天是无所谓的。
  父亲说,你大嫂今儿个走了!
  那时候我正给父亲递烟,烟抽出来一半,就落到了地上——在我们那里,这个“走”字含义丰富——我说大嫂她……去哪里了?
  去广东了。
  唔……大嫂去广东干什么?她是去找清明吗?
  父亲说不是,她是去挣钱。父亲说你要是早一天回来,就能送送她了。
  大哥呢?
  在家里。你大哥很焦心,你去看看他吧。
  我把烟盒扔到傍壁的小桌上,叫父亲自己拿,随后我就出了门。
  大哥家在岩畔底下,有半里路程,下一坡松林,再下一坡竹林,我就看见大哥了。他穿着一件孔孔眼眼的背心,把门敞开着,屁股对着门外摇筛子。腾起的麦壳和尘土,把他整个人裹住了,也把门封住了。听见狗叫,大哥转过头,在烟尘中又惊又喜地笑了一下,立即将筛子放进地上的簸箕里,搭了根条凳出来。外面坐,他说,屋里乌烟瘴气的。
  大嫂走了?
  天不亮就下了河。大哥低了头说,现在多时到了县城,说不定都坐上火车了。
  大嫂这一辈子,从没出过清溪河流域。我们住的那匹山,名叫老君山,是川东北一座巍峨的大山。山下就是清溪河,流程很短,上游是普光镇,下游是宣汉县城,总共不过六七十公里。
  大嫂只在河上坐过汽划子,连汽车也没坐过。
  她去广东,没先跟谁联系?
  没有呢,大哥说,她直接去佛山找胡贵,胡贵肯定要收她。
  胡贵是河对面杨侯山的人,二十年前就把家甩了,据说现在成了大老板,在佛山搞建筑。
  我说大哥你今年多大年纪啦?
  三月间就满五十了。
  大嫂比你还长三岁呀!
  大哥听出我在责备他,紧着脖子咳肺里的痰。他很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好,时常胸闷。他去检查过几次,没有结核病,可就是呼吸不上来,痰也咳不上来,咳的时候空空空的,把脊梁都咳弯了。每次去检查前,大哥都说,要是结核病就好了,晚期最好,我就用不着医治,自己绑块石头在身上,跳进清溪河喂鱼,也免得家里花钱办丧事。其实他舍不得死,他跟大嫂的关系很好。大嫂叫陈美,大哥人前人后都把她叫美,叫得有盐有味。他也没资格死,他小儿子清华去年九月才进高中一年级。
  我说大哥,你不出门也就算了,我知道你身体吃不消,不能出门,但你也不该让大嫂出门,她那么大年纪,又贫血,还搞建筑呢……我给她带了包冰糖回来,哪晓得她走了。
  大哥的眼圈红了。他的眼睛本来就红,是被麦芒扎的,现在像要浸出血来。
  不出门……大哥艰难地说,清华要用钱,不出门咋行?不是她出门,就是我出门,反正要走一个。
  每当说到钱,我就总是无地自容。我跟大哥的年龄差距很大,母亲去世的时候,大哥十八岁,我才四岁。九年后大哥结了婚,因他身体不好,家里全靠父亲和大嫂撑持,后来父亲年迈体衰了,就靠大嫂一个人了(二哥脾气古怪,是靠不住的),在饭也吃不饱的年代,我能够念完大学,没有大嫂是不可想象的。每次回家,我即使没钱买更多的礼物,但给父亲和大嫂的却少不了。可是一点菲薄的礼物能起什么作用呢?大嫂需要的是钱,她小儿子清华在县中读书,书学费贵得吓人,她还想让清华读大学呢,她把丈夫的弟弟供成了大学生,总不能不让自己的儿子读大学,何况清华的成绩那么好。我知道大嫂最需要的是钱,但我没有钱给她。大学毕业后,我先在一所学校教书,后来去了一家报社,没干两年,我又从报社辞职,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在城市里混着,连自己的嘴巴也糊不拢。
  大哥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为我解围,说要不是清明,家里就不会这么紧了。
  清明是他们的大儿子。
  我说清明最近有消息没有?
  又是大半年没信儿了,大哥说,让他死在外面算了!
  大哥的嘴角滚动着两条蚯蚓似的曲线,那是两条无奈的蚯蚓。
  清明是被大哥惯坏了的。大哥在农村算晚婚,头胎生了个儿子,他就当成金宝贝,生怕儿子吃了亏。下点毛毛雨,只要他没时间把儿子背到两里外的村小,就不让儿子上学,他说下这么大的雨,上啥学呢!言毕把儿子装进背篼,带他一道上山,他割草,锄地,儿子就捉蝴蝶,或者捡石头打树上的鸟。大哥跟大嫂后来吵架的时间很少,但那几年吵得多,都是为清明的事。大嫂没什么文化,但她懂一句古语,叫耕读为本。她说在农村,能读书的就一定要读书,不能读书的就把田种好。话虽如此,其实她心里明白,在我们那样的大山区,种田只不过是吊命,唯一可靠的出路是把书读好。清明不去上学,她就拿使牛棍打,棍子还没落到身上,清明就扯破了嗓子嚎,大哥听到哭声,必然迅速冲过来,一把将清明搂在怀里,龇牙咧嘴地朝着大嫂发狠。清明见有人保他,就哭得更加理直气壮,逃学也更加顺理成章,每次考试语文数学都得鸭蛋。那时候清华还没念书,大嫂把清华夺进怀里,对大哥说,你毁了一个,可不能毁两个,清华将来上学,由我看管,你要是再插手,我们各走各的路!
  自从嫁过来,大嫂没说过这么决绝的话,大哥果然不敢再娇惯清华了。
  在大嫂的心目中,有一道遥远的光,而大哥的心里没有这道光。大哥只能看到眼下的生活。
  清明村小毕业,就去普光镇中学念书。镇中学是住校的,脱离了母亲的视线,他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课本发下来,最多一个月,不是撕烂了,就是弄丢了。老师知道他成不了器,对此基本上不过问,他不进教室听讲,照样不过问,这样,清明把学校当成了客栈,与镇上的公子哥儿去开设在镇政府底楼的游艺室打台球,或者去清溪河钓鱼;一群人今天这一派,明天那一派,彼此结交又彼此仇视。结交的时候,去镇里最好的酒楼赊账吃喝,未了就进那酒楼的包厢里看录像,玩游戏机;仇视的时候就打群架,打别人也被别人打,从而练就了一身好力气。
  那些日子,大嫂赶场,常常被酒楼老板拦住。酒楼老板是个花枝招展娇娇小小的年轻女人,全镇人都知道她叫倩儿,也知道她是跟镇上某位领导睡觉,才拉来那么多吃公款的食客,也才敢于大张旗鼓地放学生进去看录像打游戏,因此对她又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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