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胡椒八百石

作者:李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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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本草》,胡椒,味辛性热,具有温中下气,和胃止呕,消痰解毒等功效,是一种具有药用价值的香料。但如今,多作为调味品,出现在餐桌上。它的香料和药材的作用,倒不怎么被人重视。犹如一位作家,不作文,只作秀,久而久之,读者只记住了他的秀,而记不住他的文一样。
  不过,胡椒用来调味的效果奇佳,立刻就能起到食指大动,胃口大开之功。中西餐对于这种香料的使用,稍有差异。中国通常用白胡椒,外国一般用黑胡椒。胡椒分白黑,我原以为是树种有所不同。后来,到过海南一趟,才弄清楚,白的和黑的胡椒,其实都长在一棵树上。不过一个先采摘,一个后采摘,一个不去皮,一个去了皮的区别而已。
  现在,胡椒不算什么罕见之物,但是,在唐朝,却是个珍贵物儿。因为中国本土不产,要从很远的外国运来,故而价格不菲。但唐朝人喜食胡椒,为历朝少见,餐餐顿顿,不可一日无此君。为什么对胡椒如此情有独钟,我也讶异,后来仔细寻思,恐怕与豫晋陕甘地区,自中古以来,渐以胡食为主的餐饮方式,大有关系。没有胡椒,压不住牛羊肉的腥膻之气;没有胡椒,盖不住驴马肉的草骚之味;没有胡椒,也刺激不动肠胃,产生大量胃液,去消化那些“馎饦”、“铧罗”、“焦槌”、“婿脯”、“不托”之类的唐代面食。
  所以我们在唐诗里,屡屡读到那时的长安城里,遍布胡人的食肆和酒家,其数量当比今日北京市里的麦当劳、肯德基、星巴克、礼拜五所有洋吃喝加在一起,还要多。唐人孟《本事诗》,讲了一则故事:“宁王曼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媚。王一见属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这对棒打鸳鸯的深情难忘,自是动人。但胡饼店竟开设到了王爷府邸的隔壁,也说明当时,无论贵如亲王,无论贫若草民,他们的饮食风尚,都相当程度胡化,胡椒这种少不了的调味品,自然也就随之时行。
  每逢一个新时代的来临,诗人总是最先感受和最先接受新鲜事物的一族。初到长安的陈子昂,本吃惯了川菜的那张嘴,很快崇尚胡人饮食,成为酒家胡和胡饼店的常客。我不知道胡椒的刺激,对这个四川人的诗兴,起到多大作用?一首《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强刺激,像呛人胡椒那样,竟将初唐诗坛震惊得个七荤八素,口鼻冒烟。
  他的诗,张扬磅礴,慷慨苍凉。纠正梁陈绮丽颓靡之风,一扫南朝铅粉浮华之气。那继往开来的诗风,高蹈崇实的精神,马上成为非主流,反潮流,以及不入流,也包括下三流的诗人们,一致拥戴的领军者。
  因此,他的身边,总围着一批作品写得很差,胃口却奇好的同行,一批文章不见精彩,却吃嘛嘛香的文友。如今文坛不也如此吗?你就看那些评论家屁颠屁颠跟在人后边,等着拿红包的嬉皮涎脸,也就了然。陈子昂虽然有钱,但不派利是,只是打发小僮到市面上,背回一沓沓胡饼,裹以一坨坨熟肉,淋上一杓杓浓卤,撒之一把把胡椒,佐以一锅锅杂碎汤,吃得那些发达的,不发达的诗人,成才的,不成才的评论家,要脸的,不要脸的文坛混子,大快朵颐,求个不亦快哉,也就轰出门去,倒头睡觉。
  我猜测,当下颇流行的西安的“肉夹馍”,天津的“煎饼”,北京的“灌肠”、“卤煮火烧”,没准还保留着一点唐代余韵呢!而陈子昂和他的那些吃货们,一个个舌麻若木,汗下如雨,热血沸腾,胡说八道,都是胡椒的辣素折腾的。看到这些人既痛苦,又快乐,既遭罪,又欢畅的德行,你对唐朝人的风流,浪漫,豁达,大度,不能不感慨,不能不佩服。他们为了这一份口腹享受,为了得到又辣又香的刺激,敢万里迢迢,跑到原产地去购买这种中国没有的调味品。当时的全世界,只有地处热带的天竺国或身毒国,出产这种香料。那里也正是《西游记》里唐僧师徒们要去取经的所在。
  这证明在中国历史上,只有唐朝奉行了真正的拿来主义。物质上的东西,我要,譬如胡椒;精神上的东西,我也要,譬如佛经。看来,唐朝人不怎么怕被人“西化”,可能对自己能够“化西”的力量,充满信心。果然,佛经被唐三藏背回来了,曾不几时,加之以黄老,益之以禅宗,变成中国式的佛教;胡椒被骆驼队驮回来了,压成粉末状,变成餐桌上的调味品。南北朝至隋三百年间,那些策马扬鞭,铁蹄践踏整个北中国的匈奴、鲜卑、突厥、羯、氐、羌等民族,何其猖獗,何其嚣张,可有唐一代,这些边外游牧民族,全都融于农耕社会的华夏文明之中。
  归根结底,到底你化了我,还是我化了你,必须把眼光放远些,才能得出答案。
  一个胸怀开阔的人,一个身心健康的人,其消化能力必强。一个心胸狭隘的人,一个体衰力薄的人,其肠胃功能必弱。人如此,国亦如此,民族更如此。唐朝人的胃口,似乎连铁钉子铁蒺藜,也会给消解吸收掉的。所以,无论什么外来事物,统统敢于问津。不挑拣,不排斥,不预设界限,不约法三章,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可以多吃,什么最好少吃,唐朝人不讲这一套,通吃。相信自己的五脏六腑,会选择,相信自己的臣民百姓,识好歹,有用有益的留下,无用无益的扬弃。这样一个民族,这样一个国家,不强何待?
  我们知道,胡椒是明代以后,方在中国南方种植。李时珍在《本草》中说:“今南番诸国及交趾、滇南、海南诸地皆有之。”在唐朝,胡椒的来处可相当遥远。据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出摩伽陁国,呼为味履支”。这个地方,应该在印度南部的马拉巴尔海岸一带。新、旧两《唐书》均载:“属中天竺,距长安九千多里”。从那里到唐朝的首都长安,从地图上看,航空距离也得有三千多公里,证明《酉阳杂俎》,所言非虚。现在回想中世纪,驮着一篓一篓胡椒的骆驼商队,穿过戈壁、沙漠,翻越雪山、高原,该是一个怎样艰苦卓绝的场面。
  唐朝人到西天取经,到天竺贩胡椒,证明了两点,第一,唐全盛时期,具有能做任何事情的强大经济实力。正是整个社会富庶,百姓安康,才产生这种消费欲望,才不远万里去求取精神产品和物质产品。第二,唐全盘时期,具有做成任何事情的坚定信念,尽管知道印度离中国实在太远,尽管知道翻过喜马拉雅山,非同小可。但唐僧师徒,历经艰难险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到底达到目的,到底取得经归。为了嘴巴痛快,舌头痛快,肠胃痛快,不惜功本,大费周章,到底将胡椒弄回来,到底成为佐餐佳品,在中国历史上,也只有大唐帝国的臣民行得出来。
  相比之下,嗣后来元明清,就小家子气了。也许被番邦吓破胆,尤其一八四O年鸦片战争后,凡外来事物,无不视为洪水猛兽,躲之不迭,逃之不及。一朝比一朝畏缩,一代比一代禁忌,恨不能把脑袋缩到裤裆里,再找不到大唐帝国那非凡的风范了。
  别的不说,对于胡椒的计量,唐人口气之大,以“石”为单位,后人口气之小,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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