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嘿,天堂

作者:蔡 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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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城蔬菜的价格令我大惊失色,我花两块钱只买到一颗大头菜,而在我的家乡,那个北方的县城里,两块钱能买一麻袋大头菜。相对而言,肉价倒还靠谱,只是每次我走近肉食区,都会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南方的盛夏天气酷热,而且市区寸土寸金,没有一块地皮可以用来养猪,猪肉都是从外地运过来的。我要集中精力闻上几分钟,才能找到一片异味不浓的肉。
  我像一个旧时代的家庭妇女,每天清晨送丈夫出门,凝望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然后赶在他回家之前,做好一桌饭菜。我在憋闷的厨房里蒸煎炸炒,开心地抹去脸上的油汗,体会着挟传统美德来攻城掠池的踏实之感。这是一种历史久远的分工,像仙人掌一样生命力顽强。
  白围裙慷慨地接纳了这个过程中产生的大量油污。
  所谓厨房之乐,只存在于文人的想象之中。文人们,信手调遣世间婀娜多姿的辞藻,耐心描摹精致的美味,并轻松地避开菜肴的制作过程,略去烫伤、切破手指、烟熏火燎等不雅的细节。我在厨房里挥汗如雨时,经常会想起一个叫陈芸的清代女子,她的影像游荡于文火细烟之间,脸上带着洞明世事的睿智而宽厚的微笑。
  陈芸是《浮生六记》的女主角。第一次读这本书时,觉得作者沈复是个热爱生活又有点仙气的书生。到了看第二遍,就有些厌憎此人了,他的无能、懦弱和厚脸皮水落石出。陈芸几乎符合了男人对异性的全部幻想,俊秀、贤惠;精绣工、善烹饪;不乏传统美德又颇有文才诗情。而陈芸的最伟大之处,恐怕还在于她一直热心为丈夫纳个美艳的小妾。一向标榜伉俪情深的沈复默许甚至鼓励了陈芸的举动,他是个常年处于“无馆”状态的潦倒文人,但穷困并未妨碍他风流自赏。他懂得欣赏陈芸的美德、陈芸的品貌、陈芸的生活艺术、陈芸的顾全大局,但他保护不了陈芸。
  多看了几遍,看出了陈芸的可怜。本来,对这本书寄望甚高,以为是恩爱夫妻在困顿中相濡以沫的情爱圣典,看完才知,这书便宜了沈三白。一书传世,天下谁人不识君,家庭妇女们却伤心了,青山处处埋忠骨。我之所以在厨房里屡屡想到陈芸,大概就出于一种隐秘的自怜心理。没有哪个女人会真正热爱厨房的工作,烹饪美食可以作为某种情趣的象征偶尔为之,但不宜成为每天的功课。
  我的同龄人大都以不善烹调为荣。淑女、辣妹和小甜甜们,对此口径一致。我不会做饭,连炒鸡蛋都不会。这样的话从大小不一的嘴巴里弹跳而出。她们表情忧虑,但谁都听得出来,口气相当自豪。像我这种会炒菜、蒸鱼、炖排骨的年轻人,简直太不洋气了,简直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我卖力地施展自己的厨艺,时常皱着眉头思考,在吃饭问题上怎样才能做到开销少、花样多。
  吃饭时,铁帅的脾气出奇地好,我看得出来,刚开始的那几天,他是出于愧疚心理,很快,就真为我的操劳而心疼了。我就赌他是个孩子,心上还没长茧。
  上午十点钟左右,是我蹒跚于S城某小街的时刻,我步行十几米,到达一个中型超市,买齐一天所需的菜肉。自从几个月前,我引以为傲的爱情呈现出流星和烟花的特征时,我开始用年老色衰的妇人的目光来打量这个世界,悲凉、失意、受惊的、力不从心、病态的敏感以及钝钝的刻毒。威胁和敌意像空气一样挥之不散,我乐观自信的青年生涯戛然而止。
  S城像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年,野性、躁动、富有侵略性。我南下前,已听说过不少发生在S城的耸人听闻的事件。这里有精妙的骗术、老谋深算的商人、造诣极高的投机家,这里盛产机遇,是思维活跃的年轻人的圣地。S城欢迎野心勃勃,拒绝乐天知命,暴富和锒铛入狱汇流而成S城的都市传奇。连S城的乞丐也时常灵感进发,他们独创了从垃圾桶扒找丢弃的盒饭以博取同情的方法,曾引起媒体的广泛关注。从家乡到S城,像从一个安稳的摇篮里被抛到风雨交加的野外。C省人深目削颊的长相里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令我倍感孤独。到处人头攒动,但我不知道我的同类在哪里。抒情、J.M.库切、优美的汉字、得体的修辞、阅览室窗台上俏生生的吊兰,种种种种,都变得荒谬可笑又遥不可及。
  第十天时,我在S城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是一家报纸的副刊编辑,我因在他的版面上开设专栏而与他相熟。世事真是奇妙,即使在J城时,我们也从未经历过一次不期而遇。
  那天,走在小街上,亲切的乡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疑心是过度苦闷而产生的幻觉,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王果,王果。
  呼唤声像一场梦境中的呓语,孱弱、缥缈、气若游丝,等它由远及近越来越真切时,我茫然地转过了头。
  李玉帮油津津的脸烫了我一下,我认出他的一刹那,眼窝潮湿了。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汗馊味儿,他走近了。他指着马路对面,气喘吁吁地说,我早看见你了,喊破嗓子了你都不回头,想什么呢?
  他提的塑料袋里有火腿肠和几盒碗面,这是坐长途车必备的食品,经验和直觉一起告诉我,虽然这是在S城第一次看到李玉帮,但也是最后一次,他即将离开这个地方。
  我们在一家凉茶铺里落座,李玉帮急切地喝下一大口淡黄色的凉茶,喉结上下滚动着,他的脸黑黑方方的,我第一次发现他的长相竟是如此憨敦,过去他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又有点狡猾的资深报人。
  交谈了一会儿我才知道,李玉帮三月份就来到S城,半年内还跑了周边的几个城市。在J城时,我听到的关于李玉帮的最后一个消息有些不幸,他离婚了。他的网恋被妻子发现,他的妻子性情刚烈,不由分说带着儿子离开了他。听说他很冤,跟网络情人连电话都没打过,真见了面,是个男人也不稀奇。他一直希望复婚,以各种方式向前妻忏悔,但前妻铁了心不再回头。
  原来他来到南方。有本事的人和失意的人都习惯于把南方当成最后一个落脚点。人们莫名地认为,南方充斥着强者宏图大展、弱者咸鱼翻身的神话。
  他矜持地说,我来这边主要是考察一下,今天刚要走,晚上八点的火车。他谨慎的措辞掩饰不了他的落魄,他看起来深受奔波之苦,而且没有发达。我理解他,因为我也轻巧地一语带过了我来S城的目的。看朋友,顺便散散心。
  他分别评点了S城的几家报纸,X报是草台班子,没有进行人力资源的培训和提升;X报对新闻判断没有自信,什么东西都往上堆……他的见解精辟透彻,但每次都用同一句话收尾,我要是十年前来这里就好了,现在这边钱也不好挣了。
  未了,他抢着付了凉茶钱。临分别时,不停地嘱咐我,这边治安不好,千万要小心。李玉帮渐渐消失在人群中,像很多在S城没混下去的人一样,他也带着满腹怨言离开了。不知还有多少人只在此地收获了职业病和漂泊感,这里阳光充足雨量丰沛,似乎更像是植物的天堂。
  他扔下了两段话:S城,治安混乱,难保安全;心灵自由,不受羁绊;机会很多,可挣大钱;人情淡薄,交情很浅。能在S城飞黄腾达的人,是超级流氓、政治宠儿、黑帮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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