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中篇小说)

作者:张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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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认识黑暗,你便认识了世间所有的颜色。
  
  二
  
  从未去过山西,从未坐过飞机。飞机不坐也罢,我怕它会做自由落体运动;但山西却是终究要去的。如果从文化的角度讲陕西是中国人的父亲、河南是中国人的母亲的话,那么,山西至少也是中国人的叔父。这等地方,读书人岂能不去。
  因此能突然之间飞赴山西,给我的印象之深刻外人难以想象。那种感觉,今生不可能忘怀。但究其原因,却并非因为那些,更大程度上还在于那次旅程与一条人命有关。
  小姨夫在山西的煤矿遇难。我要过去协助料理后事。
  消息是老家的妹妹电话通知的。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当时脑子里很模糊,简直可以说没有感觉。是的,就是这样。仿佛已经为它做了很久很久的心理准备,因此打击再大也不觉得突然。在此之前,媒体披露的一起又一起矿难让我心惊肉跳,曾经多次和家人亲属说起过,叫他快点回家。五一回老家探亲,又当面敦促过小姨。当时还忌讳,并未直言井下工作的风险,只说可能导致尘肺病,农村矿工得了那样的病,只有等死一途石石。
  小姨叫姨夫回来,姨夫不同意,说赚点钱再说。当时他刚从老板那里赊得万把块钱买了一辆车,从井下朝上运煤。起初给小姨治病的欠账还在,买车的本钱也没还清,回去自然不可能。小姨没有别的话说,又不放心,只有等女儿放假之后,带她从河南信阳老家来到煤矿,在那里陪了他一个多月。这个可怜女人,跟世界上所有可怜的女人一样,以为自己在跟前就能消除亲人的危险。其实呢,唉。
  这是他们全家团聚的最后时光。在此之前,姨夫在山西飘零了将近一年,过年都没回去。不过以前在别处,开年之后刚刚来到这个矿,因为老板是老乡,都是信阳人。
  
  三
  
  大舅定要我也去大同。一门亲戚,满打满算就我喝过几口墨水,更兼有任基层报社记者的短暂经历。我考出去几年之后,大舅姥爷的儿子,也就是大舅的大舅的儿子,他的舅表弟,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同时查出直肠癌,开学前后离开人世。
  还是你跑一趟吧。你不去,他们几个没一个有文化的,连名字都写不好,咋能处理明白呢?我看电视上有的赔偿四十几万,可不能叫他们几万块钱随便打发了。你小姨身体本来就不好,你是知道的。这么一搞,别连她的小命也送了。大舅的语气不容置疑。承蒙他高看一眼,我还能说什么呢?已经启程的小姨、二舅、小姨夫的两个哥哥一个外甥,甚至坐车都不知道取道郑州太原,非要像过去那样先到北京再转大同。
  只得勉为其难,匆匆收拾行装西进太原再北上大同。但半路上才知道,会合地点并非山西大同,而是内蒙古乌兰察布盟的丰镇市,在大同以北五十公里处。这个消息让我心里一沉。来前咨询过律师,也在网上发了帖子,再度证实山西省政府确有明文规定,矿难的最低补偿标准是二十万。这个数字大约是全国最高的,因为矿难实在太多太频,管理层不得已,希望用经济杠杆制约。这个精神,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的经济半小时节目曾经报道过。现在突然变成内蒙古.预定计划全被打乱。
  于是一边走一边埋怨他们几个没文化没见识,连个地点都问不明白。尤其是小姨,在矿上住了一月有余,竟然不知道行政区划,实在是糊涂到了家。
  老板把他们几个安顿在二○八国道旁边的一个车马店里,十块钱一个床位的那种。买了两条烟,留下一千块钱和两个中间人,然后匆匆离开。说大家都是熟人,面谈不方便。有什么条件,通过中间人转达。中间人是姨夫的同村邻居,也是他来矿上的介绍人。所谓的老板其实只是三老板,小姨以前和他接触过,双方处得还不错。大老板是矿主,二老板是这口井的承包者,这个要直接跟我们打交道的三老板,则承包了其中一条巷道,方式是每出一吨煤,他提成若干。这还是年初的事情。他接手之后,已经出过两起事故,死伤各一。先前那个死者也是信阳人,赔了十三万。这一点小姨和中间人都知道。他们都说,老板今年恐怕没有钱赚。
  一个消息让我松了口气——矿难地点确实在山西,二十万的标准依然理论上有效;另外一个消息又让我心里一紧——中间人说,老板的底线是十四万。超过这个数,他拿不出来,随便苦主怎么办。这人也没文化.混过江湖;喝过稀饭——信阳人不说坐牢,喝稀饭:下过矿井:出过事故。按照他们的标准衡量,是个爽快人,为人也不错,大家平常处得都很融洽。如果谈不拢,他起身离开撂挑子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这一点、姨根据双方一个多月的交往.也表示认可。
  大舅为小姨考虑,主张四十万。舅舅管外甥天经地义,我一直将之视为任务。刚接到消息时义愤填膺,五十万甚至都想过。这些黑心矿主只认得钱,就应该叫他赔个倾家荡产;行前咨询律师,除了山西省规定的死亡赔偿,还应该有父母的赡养费用,子女的抚养费用,死者的丧葬费用,亲属来往的交通食宿费用与误工补贴。父母赡养年龄计算到七十五岁,他父母都已超过这个界限,这一块不存在,但小姨身体不好,没有劳动能力,应该考虑。丧葬交通费用要不了多少,也就是一万块钱。她女儿刚上初一,抚养到十八岁,再加上小姨的身体状况,即便考虑到矿上的现实条件,我想二十五万也应该是合理的。对方的十四万,与此距离遥远。
  怎么办?我满脑子茫然。
  
  四
  
  十块钱的车马店以前在电视上见过,切身体验还是头一次。不是自己多有钱.而是外出机会少,出来也就住宾馆。别的不说,至少要有卫生间能洗澡看电视。这几样,在这里都是奢侈品。床单沙发都看不出底色,论资历估计不比我小多少。说句心里话.水我都懒得喝,不渴到招架不住的地步,决不开口。
  唯一的念头就是走。赶紧走,马上就走。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何况如此情境。亲友们已经在这里悬了两天一夜,此刻更是归心似箭。此前我嘱咐二舅答复矿方,等我去了再谈。据说老板当时反应很强烈。说还要来记者,看来是想搞我啊。要这样,干脆别谈!
  当时这曾经满足过我那点可怜的虚荣心,但现在看来,却是个天大的失误。一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二是增加了亲友们的焦虑情绪,消解了他们坚持下去的斗志。在这期间,老板再没有照过面,姨夫人在哪儿,也没个准话。如此情境,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简直就是绝对真理。
  两个中间人,大的是哥哥的小学同学,乳名孩娃;小的是小妹的小学同学,乳名杨猫,当时可没少欺负小妹。现在大家还习惯于这样称呼他们。孩娃是真正的中间人,杨猫严格意义上只是见证人。送医院抢救直到最后给姨夫穿上寿衣,他们俩始终在场。老板的意思是让大家别误解,以为当初抢救没尽力不及时。他们俩在矿上干的时间长,死亡可谓司空见惯。杨猫自己也出过工伤,去年腰被撞断。他说,在医院的急救室门外,三老板打电话向大老板汇报时,后者在手机里的态度很明白。不管花多少钱,能想什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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