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真相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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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喜早起眯糊个眼不洗脸不刷牙,趿拉个鞋就出门,肩上搭一杆秤,两手绕在身后,一只菜篮钩在小拇指上晃叽晃叽很休闲的样子往街心去。
  他老婆钱素素正刷牙,一口白沫喷到马路上喊:你把鞋拔上吧!拉挂样子。
  来喜站住,颈子不动,慢慢磨转身道:你不拉挂,你倒是一白二漂,你上街捡一篮菜家来我服你狠。
  素素嘀咕一声:兴头瓜脑。便不再吭声,只把嘴巴捣得咕吱咕吱响。
  来喜哧地一笑,磨转身,哼起了一支五音不全的歌,走了。
  来喜本在农技站做的,包给私人后没得做了,钱挣不到人却落得个懒散快活。天天一篮菜买到家便什么事不问,两袖一甩就跟人家练嘴。他嘴功也确实了得,从前就了得,现在更是本县的四大铁嘴之一。来喜好抬杠。从小就爱跟人家抬,现在没事做就更加爱抬了。你说东他偏说西,你说天他就偏说地,抬起来两眼阴森森的,颈子上两根筋比手指头还粗,要吃人的样子,不由人家不服。其实也不为什么大事,不过是好玩,再说爱抬杠也不算什么缺点。
  钱素素原先在供销社当会计,现在没得当了。也就想开了,不赌不嫖的也就由他去。两个人从前谈恋爱时也时髦过,穿过时装,染过头毛,蹦过迪斯科,动不动还送生日礼物什么的。可正经过日子了,才晓得油盐酱醋也是钱买的,浪漫不过是人生的小点缀,就像那些缩水的时装中看不中穿。这些真相本是一点一点显露出来的,冷水锅里煮青蛙,时间长了也就跳不出来了。不过生活的本相一旦被他们看清,日子反倒安稳了踏实了,再没有那些小资情调想入非非。何况一年到头倒有一半日子要靠他嘴上功夫吃饭,所以这一百八十天也是要让他几分的。
  来喜狠就狠在他眼睛毒,是个茶虱子。
  每年桃花汛一过,天堂山一山春水都漫将下来,沙河暴涨,本来遍地鹅蛋石的河滩陡然辽阔起来。喧嚣妩媚起来。一河碧水,伴着云起云飞。还有满山疯长野放的映山红,一路到了城东又被龙头崖一劈,分作两股,流作一个大大的“人”字。于是这百样人生也就有滋有味地展开了。这两年公路全线贯通变成国道,这人见人欺的小县城顿时身价百倍,抖将起来。也不为旁的,就因天堂山出产一种野茶。这茶长得野味道更野,有个醉十里的故事说的就是这种茶。小城本来就是几百里天堂山的瓶子口,瓶子里装的是竹木茶炭四样宝。如今四样只剩一样了,野茶就更显得金贵。总之有茶就有市。有市就有利,有利就有来喜这种人。
  来喜贩茶并不往茶市里去,茶市在靠沙河的空场上,人比蛆都多,他这人顶怕嘈杂。不就图一篮子菜钱吗?犯不着跟绿头蝇子一样。来喜的位置在路口拐角上,不显山不显水,三言两语把事一办,轻巧巧地就家去了。这天头一发过来的是两个妇女,蛇皮袋里约摸有五斤货,开价三百。来喜伸手在袋里两把一抄,那女的脸就变了:老板你要成心买,少一点也中。来喜两手拍拍就蹲下了,也不忍心拆穿她。妇女的交易,心黑也黑不到哪去,何苦?因此眼皮也懒得动的。二一发是个腮边有条疤的老头,也有五六斤货,开价四百八。来喜一翻一拣。晓得货值。这茶片片肥厚,三尖毛挺。只是做工差,龇牙咧嘴的不很好看。疤老头见他不吭,凶道:你买了不亏,老翻有什么翻头?来喜拍拍身后的菜篮讲,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也是兑两个零钱花花。你要是急卖呢就降十块,你要想卖个好价就往里再走几步。这茶能值五百。疤老头眨眨眼叹口气道:看你是个行家,卖把你。然后过秤,付钱。来喜兴头上来了,再放两句狠话把他听听,说你老鹰涧竹丝坑的茶挑到天边我掸眼也能认出来。疤老头一愣,连连点头,讲声有事,急颠颠地去了。
  买了茶,他还不往茶市里去,这叫茶正不怕市口歪,此时日上三竿,真买家还没逛到这边来。果不其然,抽完一支烟,过来三个出差的,手上捧着一包叶子。来喜不出价,只讲把你手上叶子跟我的比比。三个人一碰头,嘴上不讲,脸色已动了。来喜道,我有三不卖:不识货的不卖。拿去送礼的不卖,不会品的不卖。三个人打哈哈,说口气不小。来喜道:我看你们像个干部样子,是个吃茶的主,才敢讲这话。有些人买茶光图好看,到家又喊上当,这种坏风水的事我是不做的。你们到天堂山是买什么?是买一个野字。野了才绿色,才环保!又讲:凡事都要实事求是,要想送人,不如买魁尖,买雀舌,买黄芽。做得光堂,名气好听,人家才肯领情。要想自家品,买我茶就算买到顶了。外国茶我讲不好,中国茶也就这样了。还讲,茶叶里头学问,头一条就是产地,阴山茶还是阳山茶,你外乡人哪能搞得清?深山老洼悬崖壁下的阴山茶,一年难得吃几回紫外线,整天云山雾罩,臭氧层不晓得多厚,没有工业污染噪音干扰,一年也产不出几斤。这才叫真正的极品!
  三个人被他嘘得晕头耷脑,吱也没吱就将茶分了,还快活架不住。跟白捡一样。看他们急猴似的样子就多砍两刀也没事,这些人承受能力强。干部来钱容易,来钱就跟妇女来月经一样,花钱就跟撒尿一样。不过来喜心不大,见好就收。
  来喜向来心不大,一天一趟,保他菜篮里有鱼有肉有酒就中。搞好了外加两包红塔山。这种日子才叫会过。他时常教导老婆:茶虱子茶虱子,就是茶过市小小吸上一口血。吸多了就不叫虱子,叫老虎。你要牢记啊。茶市就是我的钱夹夹,没有了才去拿。拿多了就不是好儿子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哎。你眼红那些当老板的啊?天天尖头巴脑。抠屁眼吮指头坑蒙拐骗,赚两个票子看见干部要拍。看见税务要请,看见公安都滴尿。那都是孬逼养的,人活得不像个人了,赚钱有鸟用啊?老婆被他训得一愣一愣。怄是怄却也没有法子道他。老婆晓得,茶虱子靠的就是一张铁嘴,嘴功不硬当不成茶虱子,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可没想到,他竟然栽在这张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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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当天晚上酒喝得也不多。他这人对酒的要求不高,不在乎牌子。够五十度就中。酒上了五十度就不容易造假,但晕晕乎乎的效果都是一样的。喝着,他们的宝贝女儿任敏突然问,下学期我还在不在城关一小上学啊?他一愣。把眼皮撑开说,我们家小敏是神童哎。现在就考虑上中学上大学了。小敏把耳朵捂上鬼喊:不听不听。我不听这些废话!你们就讲我还上不上了?上就拿二百块来。什么话?小敏讲这叫保留学籍费。
  当时他看见钱素素的目光像刀片一样闪过来,就没敢吱声。这是他家的规矩,是钱素素用三个月不许近身的代价立下的规矩:社会上的肮脏事牢骚话一律不准当着小敏的面说,小敏是个女孩子。你们外头那些流氓话学回家来像什么样子?他想想也对,小敏是祖国的花朵,花朵是经不起污泥浊水污染的。所以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闷,没有任何评论。直到躺在床上,素素才冒了一句:越来越不要脸了。
  这也就罢了。没想到钱也交过了,事情过去两天了。放在旁人也许早就忘了,偏偏那天早晨他在街上又碰见了城关一小的杨校长。碰见了他就忍不住想讲两句,他夸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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