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鱼游小巷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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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达这个城市之前我一直想着一句话:至少可以像一条鱼,默默地游过去,再默默地游回来。
  这个表达,是我向一位蒙古作家学来的。我们访问万顷金波的草海之国蒙古,那时他们连夸奖一句成吉思汗,都会被克格勃收拾。等他们回访北京,在欢迎的宴会上,那位矮身材的喀尔喀人最后一个发言。他说:原来我打算像一条鱼一样,闭着嘴,只默默地去北京游一回。但是我听见你在大笑。张,我听出这是心里的笑声,所以我准备开口了。
  ——这句话使我感动不已,也使我学会了这个表达。
  第一天我试探着问了一下。出租司机回答说:霍加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么?知道!
  但我沉默了一会儿,对出租司机说:“今天不去。”
  我回味着那句经典语言。审时度势,我判断自己最好应该像一条鱼,默默不语地旧地重游。我已经这样从北游到南,游过了天山,游过了东干和哈萨克的地区。做一条鱼是奇妙的,我甚至喜欢这种感觉:久别的两个朋友相聚了,但他俩只默默对视一眼,然后擦肩而过,没有交谈哪怕一句。
  遥远的喀什已被横劈竖砍地改建。也许是托靠了地理的偏僻,此地还是昔日风情。系铃铛的毛驴车。闹嚷嚷的巴扎儿,货摊上做礼拜的汉子,戴着褐巾疾走的女人。落日时分。我站在一座高耸的寺塔下,眺望流霞把天尽头染得一片紫红。
  但这座城市是具有魔性的。由于她的引逗,第二天我就忍不住了。坐上出租车,我大声对司机说:霍加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
  正是毛驴车的堵车高峰。
  我从夏利的车窗伸出手,抚摸着一只又一只毛驴的耳朵。一个个活灵灵的儿童,一个个须髯蜷曲的老人,他们离我这么近。磨亮的铜铃铛,红绒球的驮鞍,擦着车门使劲挤过去。我估计这么挤,到那片朦朦胧胧的街巷要用上一个半小时。但心却莫名地兴奋,哈,还不如换一辆毛驴车!我喊道。
  在一个理发铺子门前,出租车终于停住了,司机跳下车,跑到铺子门口,和几个看堵车的人交谈。一会儿工夫他回来了,领来一个戴白线编织小白帽的人。
  我懂了。确实坐车是徒劳的。我下车,迎着他行礼,知道了他叫阿卜杜买买提:“去霍加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的路,你知道吗?”
  司机抱歉地拍了拍车篷。告诉我们:“不远。他知道。他领路。”
  我们跟着阿卜杜买买提,折过街角便进入了旧城,如几条鱼进入了中亚街巷的深潭。在一个雕花小门旁。几个妇女在闲谈。我们问路。一个嗓门高高、穿黑花坎肩的胖大娘指手画脚了一通之后,阿卜杜买买提领我们走进了巷子深处。
  两边都是幽密的深巷,依偎的土屋,异样的木栏。阿卜杜买买提在前面走。他身板瘦削。步子却很大。我尽量追上他,想告诉他一点也不用急。
  突然发现相机没有电了,走过一个维吾尔少妇开的铺子,她的一打子电池居然只要两块钱,但和她聊天有些不合适。继续走,几个儿童眨着水灵灵的眼睛盯着;还有一个穿长裙的慈祥老大娘,在井台边汲水边看我们。我真想留在他们这儿,可是,两脚却只能追着阿卜杜买买提。
  又绕过了一个小寺,又转过了一个街角,诱人的生活水一般慢漫漾动。但是鱼却不能停下来。
  阿卜杜买买提表情严肃。这维吾尔汉子戴着一顶白线小帽,头上沁出汗珠。离开雕花门大娘以后,他从一个涝坝边上,转进一条巷子。那是维族人汲水的涝坝,我照相时耽误了一会儿,收起相机已经落在后面。阿卜杜买买提在前面快步疾行,又转过一个黄砖贴面的小寺。
  我追上他,又说起不知重复了几遍的话:
  “霍加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
  “路吗,是对的……”
  他一连地说了一大串。他满头是汗,敞着灰白的夹克。脚步更快了。
  终于到了一个地方。四周都是院子,令人懊丧的是都挂着锁。阿卜杜买买提开始轻轻地叫门:“……bama……”没有回音。“……bama……”他再叫,一声比一声高。奇异的静寂。默默地环绕着。
  我安慰地对阿卜杜买买提说:“霍加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
  我的意思是说,只要找到霍加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就可以了,我们不用麻烦主人,不是要和主人见面,只是到麻扎儿探望一下。
  阿卜杜买买提急坏了。他倔犟地回答:“……霍加……麻扎儿……”
  我活该。谁叫我这么多年不下功夫学维语。
  我们听凭自己的脚,无精打采地走着。一个黄砖砌的小寺,又绕过一个栽着老树的涝坝。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了雕花的小门,穿黑花坎肩的胖大娘站在门口,正瞪着我们。
  站在一旁看着雕花门胖大娘训斥阿卜杜买买提,我心里过意不去。但是缺乏词汇,我说不清我们只是鱼,只想在水里游逛。去那座麻扎儿只是为了到达,并不用找到麻扎儿的主人。但胖大娘不理睬。她显然是那种有指挥才能的女人,不管我的朋友阿卜杜买买提满头大汗,只管把他教训了一顿。
  我找不到词儿。只能在一旁微笑。训斥还没有结束,一驾毛驴车驶过路边,胖大娘突然吆喝一声,赶车的汉子赶快勒住了毛驴。他们谈了一会儿,胖大娘就笑了,挥手示意我上车。我犹豫了一下,但放弃找麻扎儿多不好意思,于是糊里糊涂爬上了毛驴车。
  铃声叮咚,车子掉头,当我们朝来路驶去时,我发现阿卜杜买买提窘窘地站着,目送着我们。我大叫着与他告别,而毛驴车已轻快转弯。
  在那一阵快速维语中,一定是胖大娘主持了一切:阿卜杜买买提被罢黜,赶车的粗壮大汉接受了向导使命。
  一路的风景重新展开。
  我怀着对阿卜杜买买提的歉意,与赶毛驴车的黑壮汉子阿卜杜克里木问好、自我介绍。毛驴车轻灵地小跑着,不时有一个搭车的人一跳坐上车帮,不说去哪里,也不问多少钱。路过了熟悉的涝坝,又路过了黄砖的小寺。阿卜杜克里木走得一步不错。显然胖大娘讲得清楚,他也听得准确。可是麻扎儿锁着门,主人也不在家,而我们依然兴致勃勃地向他们奔去。忽然心中涌过一道热潮。不知是觉得感动,还是觉得忍俊不禁。
  看见我独自微笑,阿卜杜克里木也憨憨地笑了。
  “赛俩目阿莱库目?”“阿莱库目赛俩目。”“去霍加阿布白克尔汗是这个路?”“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是这个路。”我们费力地交流,我们艰难地接近。我们是鱼,失去了美好的语言。我们只想默默游向你,我们只想和你们在一起。霍加的麻扎尔只是一个引子,只是系着我们的一根绳子。但是——领我们去吧!让毛驴车驮着我们,奔向锁着门的麻扎儿,寻找不在家的阿布白克尔汗吧!
  又到了那个四合的空场。
  又是那座锁着的门。又是敲门和没有回音。
  我心里有一点好奇,不知阿卜杜克里木有什么高于阿卜杜买买提的本领。我甚至觉得这一天的体验已近尾声——难道鱼不是已经满足了愿望!不是已经在维吾尔的巷子里走了个够!……天色已晚,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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