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雀儿飞飞

作者:叶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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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籽坪四周都是青山,云遮雾罩,像一个围桶,坪就是一个桶底子。雀儿可以展翅高飞,人走起来不容易。
  坪上有户人家,祖孙三代,孙子叫巴四娃,巴四娃的爷爷叫巴红军。最初这样叫是因为这老者当过红军,但后来就叫得平常了,晚辈都以为是他的真名。这地方人口边上有句话:“硬是个巴红军!”比如哪家的娃娃胆子大,不怕蛇呀野猫子什么的,或有人做了点出格的事,就有人会说:“你狗东西,硬是个巴红军!”这话本是斥责,硬邦邦的,但却含了些糖,有点夸赞有点炫耀。被骂的娃儿通常也就得意,歪过身子在坎上甩出一泡尿来,劲头足足的,冲得小草儿歪歪倒倒。
  日子像一条河,时而浑浊时而清澈透明地从跟前流走,然后有一些说不清的尘埃搁浅,像“巴红军”这样一些民间的话语不胫而走,好远的地方都用呢。但却大都不认得巴红军这人,即使爷爷打人前过,也就是个不起眼的瘪瘦老头儿,老蜷蜷的,脸上像干裂了口的树皮,瘸着一条右腿,走起路身子一歪一歪。爷爷去赶集,会有一大群娃儿跟在他身后起哄:“掰子掰,掰上街,一扑爬,撒一街。”草籽坪将瘸子叫做掰子,娃儿们喊的有来由:有回爷爷到集上卖核桃,一扑爬摔倒在街面上,背篓里的核桃撒了一地,娃儿们轰地上前一抢而空。爷爷追不上,叉着腰在街上骂了一回,酒也没喝成。
  爷爷好喝酒,但一直没什么挣钱的方法,就是靠卖些果子,通常也只得几角几分,不值得把酒打回家,便站在饭馆的柜台前,眼睁睁地看着竹舀子打出浅浅的一土碗,急忙就着一个干辣椒三口两口喝下去了。爷爷是那种酒糟鼻,酒还没下肚,鼻子就红了,越发的不逗人敬。更难堪的是,每每回到家,才想起忘了买回一家老小最需要的盐。
  巴四娃的妈一看爷爷红着鼻子空着两手回来,就会把场坝里的鸡赶得满天飞,骂骂咧咧的:“只会吃不会做的货,都给我发瘟死了才好!”爷爷知错,每次都不吭声地回到自己的小偏房里,连最重要的夜饭也不出来吃。爷爷不出来,巴四娃的妈也不许巴四娃的爹去叫他,巴四娃不管那些,从饭甑里抓起两个金黄的苞谷粑粑就跑,几步蹿到爷爷的小房里,说爷爷快吃,还是热乎的。爷爷早就等着,嘿嘿地笑,一边啃粑粑一边说好孙子,我再给你摆个古。
  巴四娃有点喜欢听爷爷讲过去的事情。
  过去草籽坪把有些出格的人都叫晃晃,后来有了巴红军才叫巴红军。爷爷小的时候就叫巴晃晃。都说燕子洞里有鬼,有人赌巴晃晃到洞里睡一夜,送他一对雪白的活兔儿,巴晃晃二话不说就去了。赌的人半夜摸去吓他,不想洞里突然竖起一个“胖头鬼”,浑身乍着毛,头有斗大,吓得人爹妈乱叫。后来才知道“胖头鬼”就是巴晃晃,他往身上裹了一件蓑衣,倒把想吓人的人差点吓死了!
  十八岁那年,爷爷血气方刚地投了红军。那时湘鄂西一带正“闹红”,红军处处替穷人说话,爷爷一个孤儿,无路可走之时;不投他投谁?
  那天他是在老水井替大户人家黄财绅挑水,大清早的,他瞌睡还没睡醒,一桶打下去,却在井里碰到个软绵绵的东西,眼屎巴叉地往下一看,当时就呆了,井里泡着那个小女子桂桂的尸体。桂桂是黄家的丫头,刚来时像一朵嫩油油的小骨朵花,没多久就蔫瘦蔫瘦的。黄财绅霸占了桂桂,大老婆夜夜烧香咒她,色痨黄大少爷也半夜去撬她的门。大老婆反说桂桂不正经,罚她跪石板,红火太阳底下,一跪一天,瓢泼大雨底下,也是一跪一天。可怜的桂桂跟吴幺姑说,黄家人早晚要整死她,话没说出三天,人果然就死在了井里。
  大路不平众人踩,爷爷当下将搁在两只水桶上的扁担一抽,就闯进了黄家。黄财绅正在咕噜咕噜抽水烟,说:“晃晃你还不快去挑水?”爷爷气血直往上涌,说:“我只问你,桂桂是哪门死的?”黄财绅吐了一泡口水,说:“桂桂死了吗?”又问:“她是你的亲?还是你的戚?”爷爷叫道:“不是不是都不是,但她是一条命!”
  黄财绅说:“喊!你巴晃晃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还默到她跟你睡过瞌睡,你这么替她出鼓头?趁到老子还没发脾气,你快给老子滚远些!”爷爷呼地抡起扁担:“你们也太欺负人了!”黄财绅惊叫道:“巴晃晃,你龟儿吃豹子胆啦?”他黄家养的狗腿子一大帮,当下黄大少爷带人拥上来,七手八脚按住爷爷,朝死里毒打了一顿。
  当天夜里,爷爷一把火点燃了黄财绅的吊脚楼,烧得狗日的一家叽里哇啦乱叫。匆忙之中,爷爷摸到丫头们住的破厢房门前,叫了声吴幺姑。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得跟燕子洞里对过歌的吴幺姑打个招呼。丫头房里早被烟子熏得乱作一团,梳独辫的吴幺姑边扣对襟褂子边满地找鞋子,叫道:“晃晃,晃晃,你在哪里?”
  那边火苗子映得半边天红彤彤的,爷爷脸上大汗滚滚,他说:“幺姑,你能不能给我舀瓢水喝?”吴幺姑也没想他如何如何,只急得身子团团转,说:“水呢?水呢?”突然想起睡觉前放的半碗茶在床头前,两步蹿过去抓在手里,爷爷一把接过喝了,说:“幺姑,我走了。”吴幺姑在火光中大声问:“晃晃,你要去哪里?”吊脚楼那边吼声四起,叫喊着要逮放火的贼,爷爷一扭头就跑了。吴幺姑只抓住个空茶碗,人也痴了。
  那吴幺姑生得一张银盘大脸,屁股圆嘟嘟的,十足的旺夫相,这样的女子嫁谁谁喝肉汤。都说吴幺姑一心要跟晃晃过日子,万没想到乱世起风波,相中的人眨眼间却生离死别。黄家的团丁打着杉树皮火把朝山上追了一夜,没抓到放火的巴晃晃,转过头来抓“连带”,吴幺姑人聪明,早已逃之夭夭。打那再没人见过她。
  几次说到这里,爷爷就问巴四娃:“要是换了你,替不替桂桂打抱不平?”巴四娃听熟了这故事,便说:“打是打,就是有点可惜了吴幺姑。”爷爷照他屁股一脚,说:“可惜可惜!我要娶的是吴幺姑,哪来的你巴四娃?”
  巴四娃笑:“那倒是,草籽坪就少了一个好人才。”
  巴四娃这人也有点晃。
  鄂西古来崇武,“山歌要赶好的唱,点将要点杨六郎”,巴四娃打小天天骑在猪背上,自称杨六郎。别人骑,骑不稳;巴四娃骑,猪疯似的跑,他一手稳稳搂住猪脑壳,一手举个吹火苘。别人当兵都想留在城里,巴四娃当兵学会唱《谁不说俺家乡好》。别人都到城里去打工,连跟他好了几年的姚杏儿都去了,巴四娃去个仨俩月,回来大半年,说要养土地神。
  开春以来,巴四娃老在山上逛,东瞅瞅西瞧瞧,还把他高中的几个同学找了来,在燕子洞前搞野餐,煮洋芋烧苞谷托,烤野蚂蚱,一帮人在山上有说有笑。巴四娃的妈急得心火直窜,喊:“巴四娃啊巴四娃,你脑壳里起了水哟?人家像你这个年纪,媳妇早就娶进了门,你是钱也没挣,家也没立,要是再晃些时,只怕姚杏儿也靠不住了。”
  巴四娃笑嘻嘻的:“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想靠也靠不住。”爷爷巴红军在一旁抽叶子烟,脸上也笑嘻嘻的,很是心领神会的样子。
  巴四娃的妈背过身子,没好气地说:“跟好人学好人,跟到端公学跳神,你姓巴的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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