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狗娘养”的血胆将军

作者:乔 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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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八时凌晨三时,我骤然醒来,外面大雨如注。我努力想接着睡,但是睡意全消,我起身读开了隆美尔的《步兵进攻》一书。我碰巧翻到记述一九一四年九月雨中交战的章节。这使我疑虑顿消,因为我想德国人能够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办到,因此又坠入梦乡直到五时十五分被炮火准备所惊醒。大雨骤停,晨星点点。七百余门大炮的轰鸣仿佛在一座空屋子里七百多扇大门关闭发出的撞击声,东方的整个天际通亮而且随着闪光发出震颤。我甚至有点可怜起德国人来了,他们必定明白长期担惊受怕的进攻终于临头了。”
  
  多出色的战场描述!多出色的战地心态!
  二战名将如云,但除了此公,谁还能在连天炮火下冷静地写出如许文字?
  我曾试图从那些在战后找人捉刀代笔的将帅回忆录中寻找类似的文字,但很失望,即使是我所喜爱的朱可夫元帅的《回忆与思考》中,也找不到如此真切、生动又充满想象力的战场感受,更不要说把它们真切、生动又充满想象力地记录下来。
  现在,夜半梦醒,时针也刚好指在凌晨三点。窗外西风正紧,在古巴雪茄浓郁的香气和《神秘园》感伤的旋律中,我拿起了《狗娘养的战争》。
  也许,这样的时刻才是通灵的时刻。市声远遁,静谧中弥漫的一切神秘元素,都在把你与书的作者一点点拉近。
  以一个有四十年写作经验的作家的眼光看,书作者的文笔算不上有多么出色,但它们独特,独特是比单纯的文字流畅抑或优美更重要的文学才能。而书作者恰恰具备这种天赋,此外还有敏感。这是颗天性敏感或许还有些脆弱的心灵(敏感的心不可能不包含脆弱的成分)。即使其日后成为久战沙场、血染征衣的赫赫名将,这分敏感和脆弱也只是被他巧妙地掩藏于战袍之下,而没能减少半分。
  ——足球队的训练就像杀人一样……我已经完全改变了, 已经开始喜欢受伤了。
  ——你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得到掌声和赞许,而这也是你应该得到的……为了追求更高的荣誉,生命和世俗的欢乐只是小小的牺牲而已。
  ——我学习如何杀害我的同类有一年多了……
  ——我……只是一味地渴望明天而忽略了今天。
  ——没有什么事可以重复,一件事只能做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有下一次。在战争中更是如此。赢得一场战争只有一次机会……
  ——将军自己会犯许多错误,但他有坚忍不拔的毅力,能够把他想做的事一直做下去。拿破仑在亚纳两天内犯了三个错误,但他仍然赢得了战争……
  如果不是军人——我是说不是骨子里的军人,读到上述文字时,大概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触,更不消说动容。但对我,这已经足够了。读到它们时,我能感觉到不是作者,而是自己的心门,在一刹那间朝他轰然洞开。
  对我来说,这些看似一个青年军官在军人生涯起跑线上的励志文字,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它们从一个人的心底流泻出来,变成纸面文字的同时,也就强化并固定了一个人的命运。哪怕明知这命运将以悲剧结束,也无法在中途做出些许变更。这一点,是你从其他人所写的关于这位将军的文字中无法触摸到的。《十九颗星》、《将军们之间的战争》、《盟军最高司令部》,包括艾森豪威尔的《远征欧陆》,蒙哥马利的《元帅回忆录》,涉及这位将军的段落,不过是《狗娘养的战争》的注脚。此书才是灵魂,其他书不过是这位将军的皮肤和样貌。
  差不多有二十年的时间了,我被我那要命的逆反心理驱使着,近乎本能地反感听人提到他的名字。不为别的,只为某些半吊子军人在各种场合言必称其人。
  在我看来,这位率性又虚荣的美国将军,只不过是同样率性又虚荣的美国人制造出来的一个神话。我在艾森豪威尔和布莱德雷等等诸公的回忆录中多次与他相遇。我自信已对他了解甚多。这也是买到《狗娘养的战争》后一直未去读它的原因。从北非沙漠到西西里,从诺曼底到易北河,我想我追踪他的足迹走遍了半个欧洲。我领教过他指挥的每一场战役和战斗。除了甚于常人的假大胆真小心的排兵布阵和同样超乎常人的对进攻的执着及对防御的不屑外,我看不出他在军事艺术上有多少过人之处。甚至连别人不敢前往,只他挺身而出,昼夜挥师巴斯托尼,去解救空降一○一师的被后人大加赞赏之举,也是一次猛悍多于智慧的多少带些侥幸的成功。尽管我承认他身上有一般军人所没有的职业敏感,这一点尤其表现在对变化着的战场和武器的先知先觉式的预感上。有这种敏感的军人,在当时大概只有朱可夫、古德里安、福勒和戴高乐这么几个人。而他与朱可夫一样,都是从马背直接跳上了坦克,并与朱可夫、古德里安、隆美尔等人一道,使坦克变成了新“陆战之王。”
  但他在做所有这一切时,表演的成分太重了,他似乎总是感觉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他随时摆好pose等待被镁光灯照亮的那一刻。虽然他的确可以算是战争这个舞台上最出色的演员之一。一个从未担任过A角的演员能从别的角色那里抢走太多的眼球,的确需要非凡的演技。好在他天生就是为战争这幕大戏而来的,他对此有足够的准备和禀赋。但他不是那种百变千面的性格演员,他是本色演员。他只演他自己,脚本可以一再改变,场地可以一再移换,但他就是他,在一次次演出中抢尽他人的风头,甚至连扇士兵的耳光和在记者团面前的口无遮拦,也能使他一再成为媒体聚光的焦点。
  所以,尽管我承认自己在一定的距离上喜欢他,但我知道这种喜欢更多的是针对他的性格,而不是别的什么。对于这位把在最后一次战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结束生命视为军人最大的幸福,但不幸于硝烟甫散之际倒在卡车挡泥板下的老行伍,我的同情远远大于崇敬。
  直到我读了《狗娘养的战争》。
  如果说有时候,一次阅读经验相当于经历一次人生,那么这次阅读就是如此。我倒不是说这次经验对我有多震撼,但我必须承认它让我感动,并让我开始怀疑自己从前对他的某种误读。
  这个时刻整个世界都在酣睡。只有我们两人在对视,从目光直抵灵魂。其间是一条被岁月的灌木和茅草掩映的小径。若隐若现,若明若暗,没有几个人可以走近,更不消说进入它。它是被一些琐碎细节的卵石铺就的,因而被那些津津乐道于惨烈的大战和辉煌的战果的战史家们所忽略甚至不屑。但它们对我是如此的重要,及至足以改变我对一个人多年积郁的成见。对我来说,这是通向另一个灵魂时必经的苏州园林式的回廊上那一扇扇步移景换的花窗。
  ——我认为,在最高司令部里,小比例尺地图最为实用,因为这一层的人士要做出总体决策(这反映出他并非只从战术和战斗的角度看待战役乃至战争。因为战地指挥官的眼光通常只盯在五万分之一甚至二点五万分之一的大比例尺地图上);
  ——我刚刚趟水过河,水深不足两英尺,我看到对岸只有一挺机枪向我胡乱射击,但是漫无目标(于是他催促踟躇在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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