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福翩翩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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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种蔬菜,把黄瓜和西红柿当水果来吃。到了冬天,他们的水果就是储藏在窖中的青萝卜。烹调用的酱油和醋一律是散装的,花椒和大料也都是最便宜的。就连她每月必用的卫生巾,也改为卫生纸了,这种纸论斤卖,便宜。为了偶尔能沾点荤腥,柴旺家的有时到鱼市上,在宰活鱼的现场,拾捡人家遗弃的鱼的内脏,回来后把鱼肚和鱼肠洗净,做鱼汤面。冬天的时候,为了省下买煤钱,柴旺家的每隔两三天就出去拉烧柴。她去山上捡枝桠,也去河套的柳树丛中把那些枯树伐了,锯成段,用爬犁拉回来。去年,她发现了一个弄烧柴的好去处,就是北山的贮木场。它虽然离家远,有十几里路,但那里的烧柴不需她费心思寻觅,到了就可以装。贮木场储存的都是从深山中运下来的原木,它们大都是落叶松,通常是二十多公分直径,比海碗大、比脸盆小的。这些成材的树经风雨多年,身上披挂的树皮也就厚实。原木被运来后,在装卸的过程中,那棕红的树皮会像秋风中的玫瑰花瓣一样,大批大批地脱落,好像原木想美美睡上一个长觉,睡前要把衣裳脱个干净。这树皮是天然的烧柴,一般是不允许人拾捡的,贮木场会把它们当做造纸的原料卖掉。看场的是个叫王店的老头,六十多了,身体结实得很,他自称一天要吃一摞烧饼。柴旺家的溜进贮木场捡树皮的时候,他呵斥过几次,后来柴旺家的把家中的遭遇说给他听,王店对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过他让柴旺家的不能白天来,让人看见的话,他会被撵回家。再说开了这个口子,别人如此效仿,也来捡树皮,这贮木场不就成了人家的柴垛了吗?柴旺家的对王店保证,她会起大早来捡树皮,天亮时就回去了,不会被人发现。就是有人看见的话也不要紧,她把树皮装在麻袋里,扎紧口,没人猜到那里面是烧柴。王店看这女人可怜,平素就把那些块大肉厚的树皮提前备好了,单独堆在一处,她来了,只需装袋就是了。有时他也给她搭个手,帮她撑着麻袋口,让她装袋时顺畅些,或是在她往自行车上捆麻袋时,帮她扶着车子。柴旺家的很感激,把自己的一件毛衣拆了,将线并成两股,织了四双厚厚实实的毛袜子,一双给了柴旺,一双寄给了狱中的儿子,另两双则送给王店了。王店接过袜子后把它们夹在指间甩了甩,就像打快板似的,用说书人的口吻问她,敢问尊姓大名啊?柴旺家的说,我叫柴旺家的。王店说,我是问你自己的名字哩。柴旺家的直起腰,想自己的本名时。头脑竟有些恍惚,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叫什么莲花的,一时还糊涂了。王店说,你这个女人我可是头回见,嫁了男人,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柴旺家的推着车子走了半小时左右,发现星星又少了许多,看来黎明之船要驶来了,这些暗礁似的星星知道阻挡不了这条金光闪闪的大船,识时务地隐去了。北风不那么猛了,柴旺家的就骑上车子。先前步行已走了三分之一的路,上了车子后,路就像进了口中的面条似的,消逝得更快了。城里的路有人清扫,车马又多,所以路上的雪是存不住的。出了城呢,由于车少人稀,无人清理,路被雪捂得严严实实的,自行车的轮子发出“吱吱”的碾雪声。雪路两侧是平坦的庄稼地,由于冬季无人涉足,那雪平平展展的。雪地上偶有的疤痕,都是麻雀的足迹。好像麻雀看它太像一床棉被了,成心要蹬出几朵棉絮,让它破破相似的。
  北山已近在眼前了,天也泛出隐隐的白色了。柴旺家的到了贮木场后,发现王店已经候着她了。堆着原木的楞场上每隔二十多米支着个简易电线杆,上面吊着盏奶白色的灯,贮木场泛着青白的光。柴旺家的看见王店手里提着一只僵死的兔子。
  柴旺家的,你怎么好几天不来了?王店说,我还以为你闹病了呢。
  柴旺家的摘下手套,捋了捋濡在刘海上的霜雪,说,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我给家刷了刷墙。去年苍蝇多。拍了一墙的蝇屎,过年得干净干净啊。
  王店问,年忙得差不离了吧?
  柴旺家的说,咱过年不像有钱人家,凡事都得弄个齐全。咱割上二斤肉,包上一顿萝卜馅饺子当年夜饭,再买上挂鞭炮放放,就算过年了!
  你也不添置件新衣裳?王店说,我前天上城里去了一趟,自由市场卖的花布衫,才四十块,绿地红花,才俊呢。
  我都半大老婆子了,穿新的谁看?
  你家柴旺看哪。王店说,再说你也不显老,眉眼也好看。
  柴旺家的笑了,说。柴旺吃饺子不爱吃皮,看人也不看皮,我就是穿着金缕玉衣,他不搭眼,等于白穿!
  王店嘟囔一句,他爱吃馅啊——
  这“馅啊”二字让柴旺家的想起了昨夜的缠绵,她羞涩地笑了。王店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讲了可笑的话,跟着笑了。他晃着兔子对柴旺家的说,拿回去过个年吧,是我在北山套的。
  柴旺家的一迭声地说,这可不行,你让我白捡树皮,已经感激不尽了!这兔子您自己留着吃吧,
  王店说,我套了两只,有哩。你拿去吧。
  柴旺家的便不好拒绝了。她在接过兔子的时候。心想这种野味咱可不舍得吃,让柴旺悄悄卖到饭店去,得来的钱一半自己留着,一半给老人买点吃食。
  王店早已把树皮堆在一处了。这样柴旺家的带来的铁挠子就派不上用场了。她很快装满了两麻袋树皮,把它们搭在车上。自行车的后轮被这一左一右两个麻袋夹击着,就好像丢了一只轮子似的。王店把兔子放进篮筐,柴旺家的道着谢,踏上了回家的路。
  天好像刚刚打过一个喷嚏,看上去神清气朗,透出活泼的亮色了。星星全然不见了,雪路也亮了。柴旺家的心情很好,她想趁着腊月天多捡点树皮回来,这样,正月就可以睡上几个懒觉了。城外的路弯弯曲曲、凹凸不平,柴旺家的握着车把,小心看着路。口中呼出的热气与冷空气聚合后,很快又给她的刘海和睫毛濡上白霜。霜越积越厚,不久便把眼帘遮盖住了,她看不清路了,不得不停下来。她边清理霜边对它说,你个短命的,投胎到我眼毛上亏不亏啊,你要落脚就到树枝上去,起码还能活半冬呢。兴许是跟霜说了俏皮话的缘故,她再次骑上车后,觉得身上力气足了。她拼命蹬着车子,很快就进了城。城西的平房上已有炊烟升起了。
  太阳还没出来,柴旺家的已经于完了一件活儿,她很愉快。她推着车子走进院门的时候,听见邻居刘老师家的狗“唔唔”叫着,知道它这是和自己打招呼呢。她说,空竹,我回来了,谢谢你帮我看门啊,过年时我赏你个肉包子吃。
  柴旺家的把树皮倒在院墙下,将空麻袋放进仓棚,拍打掉身上沾着的木屑。提着兔子进了门。柴旺刚起炕,正睡眼惺松穿棉裤呢。他见老婆提着只毛茸茸的兔子进来。惊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贮木场的王店大哥套的,说是送给咱过年吃。柴旺家的说。
  你又去北山搂树皮去了?柴旺心疼地说,看看脸都冻红了,外面冷吧?
  二九了,能不冷吗?柴旺家的说,你今天出门时把这兔子带上吧,找个饭店卖了。
  柴旺说,这是野生动物,明目张胆地卖,让人抓着会罚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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