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马兰花的等待

作者:邵 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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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成
  
  常成那些天放了学就往长江河里跑。
  长江河的水只有小腿肚子深,河床却宽阔得没来由。常成喜欢看裸露在水面上光滑圆润的石头,看得长久了他就觉得一漫滩的水泊里站的坐的躺的都是脱光了衣服的女人。常成一个一个地寻找,藏在电脑壳子里面的那些女人们终于都被他湿淋淋地打捞出来。胖的,瘦的,耀眼的,妖艳的,鬼怪精灵的……他甚至找到了陈丹。陈丹是圆白的,陈丹并不似她们那样脱到无耻,她的身旁长着几棵翠绿的水草。水草婀娜地环绕着她,像她惯常穿戴的那些娇俏的小衣裳。
  她们都对常成笑,鬼魅如花,速成速朽,阴柔而又诡谲。陈丹也笑,陈丹的笑却距他近了许多,陈丹的笑容像关在暖房里的花朵。虽然他只能隔着玻璃看,毕竟是现世的,活生生的。
  常成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妈妈,石头是凉的,妈妈是温热的,哪一块石头都和妈妈不一样!
  找不到妈妈的常成觉得腔子里有一团火在剧烈地燃烧,穿越喉咙的热气烧得他满嘴都是泡。他的手心烫得能煮熟鸡蛋,双足必须长时间浸泡在寒彻骨的河水里,脚被泡得像石头一样冰凉坚硬时,他开始急促地行走。
  水是自西向东流的,常成有时顺着水走,更多的时候是逆着水走。有时是从河的一边走向另一边。他那样横着走的时候,脚步撩起的水花迅速地把水面切出一条横线。有一会儿他粗暴起来,水流的秩序便大乱了,像是惊慌失措的羊群。
  脚已经比坚硬的石头更坚硬,硌人的碎石已经让他感觉不到疼痛。有一次,一块异常锋利的棱角划破他的脚,殷红的血丝一缕一缕地向东飘散。他冷静地观看,突然伏下头去追逐着那片殷红狂饮一阵。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喝自己的血在心中盟誓,便可以实现一个心愿。
  常成的心里也许是有一个心愿的。
  
  马兰花
  
  马兰花是深圳天王大厦的保洁员。马兰花常常一边很认真地做事情,一边眯起眼睛掐一掐时间,从二○○○年的三月到二○○六年的三月,她在这里已经做了整整六年。马兰花面无表情地做她该做的事情,面无表情地和认识不认识的人点头说话,面无表情地吃饭,面无表情地捍卫着自己,不迟到不早退也绝不加班加点。马兰花的内心是满意的,从细微的神态到每一种感觉,她都觉得自己已经从一个乡下人做成城里人了。马兰花甚至知道,那些皮毛的东西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的内心,她的内心里有了一种沉着,有了一份尊严。她知道,她正是凭了这两样东西赢得了天王大厦的认可,马兰花已经连续五年被评为优秀员工。
  马兰花有时会偷偷打量自己,贴在员工光荣榜上的照片让她熟悉而又陌生。眸子里的自信有些飘忽却又是坚定无比的,神情淡然却又蕴涵着不屈的向往。五年前的她不是这样的,她那时的神情呆板而固执,敏感而仓皇,一点小小的闪失都让她觉得受到莫大的委屈,陌生客人不经意的一瞥都会让她自惭形秽。她实在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有时候,她也想用直视的目光告诉人家她享有尊严,可当别人对视她的时候,她立马会败得一塌糊涂。那时她才得出结论,是她的目光比别人的卑微。
  马兰花来天王之前差不多换了十来份工作,她明确地告诉用人方她不加点,不做夜间工。她为此放弃了好几个比天王薪水高得多的工作。介绍给她工作的人怎么都闹不明白,不是为了挣钱吗?这个叫马兰花的女人对这点为何如此坚定?
  马兰花那时的心里是蓄了满满眼泪的,她的眼睛里会跳出一个丰润美白的女人的脸,那张脸并不比她漂亮,却比她沉稳一百倍,自信得没有道理。
  天王每个月付给马兰花的只有八百元。马兰花也许在乎钱,可马兰花看上天王的不是钱,她看上的是天王的霸气,天王的派头和尊贵。
  马兰花热爱天王,她第一次进来就觉得自己找了这么久,就是找天王的。
  马兰花对自己每个月的八百块钱的分配是铁定的,雷打不动。三百元寄给乡下的儿子,一百元用于女人日常的小零碎,一百元存起来作为备用。剩下三百元才是最重要的,她要用这三百元添置各种她认为是她日后生活必备的东西,这三百元也可以说是她出来做工的全部目的。天王免费提供员工一天三餐,马兰花不必考虑吃饭的问题。
  马兰花第一个月给自己买了一件上衣,第二个月给自己买了一条裤子,第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伙起来买了一套深圳女人流行的套裙,第六个月七个月八个月九个月买了一条精致的白金项链,第十个月十一个月十二个月买了一套欧珀莱的化装品。
  马兰花像一个病态的储存宝藏的人,所有买来的东西都被她深埋在包里面。她甚至不忍心自己翻出来看一看。
  马兰花历经两年,终于备足了她所需要的东西,她请了积攒下来的十五天的假期,买了去阳城的火车票。
  与其说去阳城是见自己的丈夫,倒不如说是为了见那个女人。两年前马兰花见过那个女人一面,那时她的出现让丈夫惊慌失措,他像老鸡护小雏一样护着,他怕马兰花会随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伤到她。是的,瞧他把她养得那么好,脸蛋儿就像刚剥了壳的鸡蛋,手像水葱一样。不要说是一把刀,单凭马兰花粗糙的手都能把她抓得稀烂。马兰花一直疑惑的就是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冲过去,不是她的刚强,更不是她的克制,而是丈夫的神情把她彻底击垮了,那种溃败的悲哀劈头盖脸地从头顶浇灌到脚底。丈夫是个言语不多的大男人,行事素有主张,不惊不惧。他不想干的事情,用刀逼着都没用;他想干的事情,前面都是刀子也阻止不了他。她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怕,他怕的当然不是他自己,他怕的是他老婆马兰花会伤了他心爱的女人。
  马兰花不甘心,马兰花见他们的目的是要找回自己的丈夫。马兰花去的时候她婆婆说,你别怕,你有他的儿子,你守着老屋,那样的贱女人只会让男人尝个时鲜,很快就腻了! 那女人却从容得让马兰花不自在起来,女人说话的语气很温和,温和得都近乎无耻了。女人说,他是你法律上的丈夫,他也是我事实上的丈夫。我们的丈夫要谁不要谁,我们两个谁说了都不算,只有他自己说了才算。
  女人又慢悠悠地说,他要是说愿意和你过,我一句话都不会多说。我什么都不要他的,我就要他一句话。
  女人的表情是温和柔软的,她的目光却是透着满满的笃定,这样的女人也许是爱男人的,但这样的女人是有男人也活没有男人也照样活的。她说的是真心话,在她和马兰花这场战争里,她意志坚定进退自如。
  女人的表现让马兰花羞隗难支。两年过去了,马兰花生活在丈夫回心转意的幻想里,马兰花更是生活在她和那个女人唯一的一次见面的细节里。细节让马兰花痛心,细节也让马兰花在无数个长夜里暗暗地成长。
  马兰花从深圳回来了,马兰花和在家时的马兰花已经不一样了。马兰花在火车上想了一路,才想出约丈夫到茶馆见面,这是她和家乡女人的不同。
  马兰花要求丈夫必须带着那个女人,这是她和家乡女人的第二个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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