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暗中的舞者

作者:王 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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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不速之客
  
  她是在街上遭遇他的。那个下午的阳光黄得有些妖娆,她走在街上就感到恍惚如梦。远远的,一大片围观的人群,黑压压的脑袋就像一群乌鸦在聒噪。这使她有些眩晕,在马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将头深深地垂下去。然而,原本不爱看热闹的她这一次却总想抬头看那群人,在他们腿与腿之间的缝隙中,她看到了点点的鲜血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烂的光芒,甚至还转动起了五彩的光晕。她又听到了她的左腿轻轻的呼唤:“来呀!你来呀!”这个声音曾经在她耳畔轰鸣了千百次。她的头一下子不晕了,“腾”地站起来走了过去。于是,就看到了双脚骨折刺穿皮肤的他。看样子,他是想跳楼,自杀未遂。看到他,她就知道一段熟悉的记忆影影绰绰地粉墨登场,是无可避免的了。
  手术车渐渐靠近。他静静昏睡着,消瘦惨白的脸嘬了腮,却很平和,五官是清秀的。令他看上去弱不禁风得像一张吹弹得破的宣纸。他唯一的财产,是一个破烂发白的牛仔书包,里面胡乱塞了几件发霉后有味儿的脏衣服,还有一张看起来明显是遗像的中年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她,这让她在惊愕之余更加坚信他是上天专门赐给她的礼物。照片显然没有得到妥善的保存,上面的皱痕把逝者的脸切割成许多块,一时间,她有了照自己家的镜子的错觉,更添了亲切感。
  她家中练功房的墙上,是一面巨大的破裂得钧瓷一样的镜子,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每次照它,它都将她切割成许多块。它一直没有放弃对她的报复,报复她那夜冷酷无情的残害。它曾无数次照出她美丽的倩影,而她竟忍心在一个瞬间令它粉身碎骨。
  从走廊回到病房里,她听到手术室的门依旧噼啪开合着,迎接死亡或重生,这两扇关乎生死的门,陪伴她守夜。无数个过往的黑夜鬼魅般在她的脑海里现了形——她赤身裸体地走到墙边,伸手取下墙上挂着的雪白的舞鞋,她穿左脚时总比穿右脚费力一些。黑暗中音响的显示灯亮了,红红的一点犹如鬼的眼睛。音量的旋钮被放至最大。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她坐在椅子上,剧烈地挥动双臂,扭动腰肢,纵情狂舞。然后大汗淋漓地洗澡,带着一身的水滴坐在沙发上,她不想擦,她想任那些小水珠自己一颗一颗地蒸发掉,不动声色地带走她身上的热量。然后看两张黑白影碟,抽掉一包廉价烟,上床睡觉或是不知什么时候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闹钟响起,新的一天开始轮回。
  她早已习惯。与摇滚乐与尼古丁和黑白片一起。她厌恶的黑夜就这样渐次离去。
  而这个夜晚,因为有了他而显得别开生面。她看了看他病床床头挂的姓名牌:孔安平。安宁,平安。好名字。她想着这些就又笑了,这一次她靠在病床边睡着了,直到晨曦的光诡秘地自窗帘缝幽幽探入,护士开始查房了。她和他都醒了,她对着无比惶惑的他展开了有些生涩的笑颜。面对自己的恩人。他有些手足无措。她问,好些了吧?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去自杀呢?你看我,不是还活着?他愧疚地流下了泪,说,姐,我没用。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遭遇。他因伤痛和激动而语无伦次,有些话重复了很多遍,讲得泪流满面。事情大致是这样的:当他站在楼顶的边缘时,他是在这个城市里被人骗光了钱,工头又赖掉了工钱,走投无路才做出自杀的决定的。在赴死以前。他用最后的五毛钱买了半沓纸钱,烧给自己,也烧给过世的母亲。母亲得肺癌,没有钱治病,因此拒绝治疗。临死前,嘱咐他一定要走出这个村子,到外面去,要下吃苦的决心,要有出息。过好日子。母亲走了,留给他一生的积蓄,区区六百多元。他带着这六百多元和一小袋母亲的骨灰离开了山村,蒙昧地走向母亲所希望的大城市。
  她一股脑听完他的故事,就像吃一根刚出炉的芝麻的酥糖,咀嚼时带着温度的嘎嘣的脆响令她快意。她决定等他可以不用观察了就把他带回家去休养,她说了。看样子,他很乐意。
  他还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她想。这时护士进来了。问他要不要小便,他一下子红了脸,说,这,这,姐……她会意地退了出来,听到了小便喷射到尿壶里的声音。她这时才仿佛回到了现实,她的生命中凭空多出了一个十九岁的弟弟,她就要和他一起生活,照料他生活的一切。想到这些她觉得此后的生活将会发生许多新鲜的刺激,以及,无限的未知。
  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是她四年来笑得最多的一天。尽管这很反常,但她预感这是个好兆头,这个不速之客会给她带来崭新的生活,与以往的任何一段都不相同。
  
  二、前 尘
  
  当她用轮椅推着他打开她家的大门,他惊呼了一声,好黑啊!他禁不住揉了揉眼睛。是的,她的房子是长年不见阳光的,因为那样会使白天和黑夜的对比更加鲜明,这是她所不愿明晰的。等开了灯。他又禁不住惊呼,姐,你一个人住这么大这么好的房子啊!
  她没有作声,把他推了进去,回转身把门关上了。那“砰”的一记闷响,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她忙活着烧水,把水坐在炉子上以后又打开冰箱找吃的。空心菜的叶子已经蔫了。鸡蛋还有两个。一个胡萝卜,还有一小块姜。她丢给他一本旧杂志。下楼去买吃的。
  她买回一份小鸡炖蘑菇,一份清炒丝瓜,一份红烧肉,三份米饭。提在手里,沉甸甸的,热乎乎的菜发出诱人的香味。
  他看来也是饿坏了,菜一上桌,连一句客套话也顾不上说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不得不一再劝阻:“慢点!慢点!姐又不跟你抢。”她小心地从鸡肉里往外挑蘑菇吃,他看见了,惊讶地问她,姐,肉很香的,你怎么不吃啊?她笑笑说,姐小时候老师不让吃肉,后来就不爱吃了,再以后就不能吃了。他当然不明白她的话里囊括了她人生重要的三个阶段,所以呈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
  她决定要告诉他自己的事情了,尽管,总有一些是不能说的。
  她说,姐以前是跳芭蕾舞的,吃素是为了保持体形。他异常惊讶,用无比崇拜的眼神望着她,说,姐,我能看看你跳舞吗?她的笑容僵住了,低下头沉吟了片刻后又重新抬起头,脸上带着让人心里熨帖的笑对他说。你好好养病,伤好了姐就跳给你看作为奖励,好吗?他有点失望,但他的眼睛马上又放射出新的光芒。提出了退而求其次的要求:姐,那,你能让我看看你以前跳舞的照片吗?
  照片?她几乎已经将它们忘记了。她不愿想起它们。她沉默了很久。他害怕了,小心翼翼地说,姐,对不起,我不配看,你别生气。他的“不配”两个字扎了她的心,不过是一个小男孩卑微的要求。为什么让他失望呢?
  她拿来了影集。他朝圣般下意识地把手在身上蹭了蹭,生怕把影集弄脏,然后用手珍惜地在滑腻的封面上来回摩挲了几遍,才打开了影集。尘封四年的记忆一瞬间全部复活了往昔的一切,此刻,都向她奔涌而来,随时会点燃她早已冻僵的神经。他翻看着,不断发出啧啧的赞叹,说,姐,你跳舞的样子真好看,你穿上这白裙子,比真的天鹅还要好看。她说,以前大家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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