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米语

作者:傅 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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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枫林而言,所有的村道并不是通往外面的世界。而是通往大米。米是另一种庇佑人的庙宇。它聚合了光,也聚合了哀乐。它是我们肉身的全部。下种,翻耕,插秧,耘田,喷药,收割,翻晒,碾米,这是一条崎岖的路;吐芽,抽穗,灌浆,又是一条向上生长的路。我看到的人群。都是在这条路上往返,穿着盐渍漫散的衣裳,挑担粪桶,悬着沉默冷峭的脸。他们出发的时候还是个郎当少年。回来时已是迟暮老人。
  “我像爱自己的女人一样爱大米。”一次,下村的米馃叔叔在我家喝酒时。谈到了大米。他隔三差五就和我祖父喝酒。他们是忘年交。我祖父说:“我是爱自己的血液一样爱酒。没有酒,哪吃得上大米。”米保叔叔以前是个老单身,不是他人愚钝,而是他游手好闲。他是个蹩脚的油漆匠。穿件白衬衫,光亮着皮鞋。头发抹点茶油,在村里晃来晃去。晃到吃饭时就来我家。我祖父对我说,快把荷叶勺拿来。荷叶勺是个长柄的竹兜,伸进酒缸,提一勺。刚好一碗。一人一勺,两人都醉醺醺。米保叔叔一醉,话特别多,说他的相好,哪个哪个村的,唾沫四溅。他一走。我母亲就把菜倒了。母亲说。老单身谈女人就像讨饭的人吃红烧肉下饭。在我外出读书的那年夏天,米保叔叔的弟弟在耕田时,癫痫病发作,死于窒息。他弟媳妇连丈夫下葬的钱也没有,扔下三个小孩儿,逃走了。米馃叔叔找了六天,才在一个远房亲戚家找到她。
  弟媳妇成了他的女人。米倮叔叔像一头耕牛一样干活。他的头发和胡须。从油黑变成了苞谷须的颜色。每年年夜饭过后,他会来我家,他是躲债的。他是个乐观的人,说。等华华有出息了,问题就不大了。华华是他的侄子。还在读初二。华华三兄妹成绩出奇的好。米馃叔叔说,就是做死了,也要培养他们读大学。在我到市里工作的第二年,快过年的时候。米馃叔叔找到我,说:“你给想想办法,我年都过不下去。明年开春。华华的学费还没着落。”他穿一件破片一样的棉袄,黑黑油油的棉絮翻露出来。我说,我给乡政府说说。叫民政支持吧。我领着他到饭馆吃饭。他脚上的解放鞋湿湿的。因为冷而佝偻着身子。他的脸像悬崖。孤绝,贫瘠,刚硬。他把四个菜全吃完了,菜汤倒进碗里,脖子一仰,一口喝了。他说,他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这么有油的菜了,只是饭软了些。他要吃那种硬硬的饭。他是个爱说笑的人,他说:“我问你,是钱好,还是米好。”我傻傻地笑了起来。他又自言自语地说。米好。米好,有米,人就不会死。米倮叔叔养了一头牛,他靠耕田养家。到了忙季,他晚上还耕田。他老婆在前面打着火把,他在后面扶犁赶牛。耕一亩田。二十块钱。
  前几天。我母亲对我说,米馃叔叔在今年四月死了。我很惊诧。我母亲说。米保和易冬一起去坪坞耕田,易冬在上丘,米馃在下丘,边耕边聊,聊着,下丘没了声音,易冬回头一看,米馃伏倒在田里。易冬慌忙去扶他,他的身子都硬了,满脸泥浆,手里紧紧拽着牛绳。我母亲说,米倮是做累死的,他吃一碗饭,真不容易。一个女人的两个丈夫。死法一样,是命。米养人,更伤人。
  米,是那样的美好而惨烈。它向上生长的路蜿蜒绵绵。我目睹过它一个一个脚印的行走。米是父性的,血性澎湃。枫林的每一个秋天,在向上生长的路上,米的行走恍若苦役。
  黑夜盛大。从大地上升起。又降落。秋天,月亮长满苔藓。在野草馥郁的村郊。一枝枯死的蓖麻把黑夜举过头顶。盈盈的月光打在脸上又痛又寒。颀长的稻叶弯曲,悬一滴露水。饶北河在起伏,秋风向两岸铺展。父亲。二哥和我,匆匆用过晚饭,一闪一闪地弯过村郊,来到自家的田里。初秋干旱,饶北河的水并不能解决两岸的旱情。尤其我家在高处的水田。都要靠水车灌溉。
  蛰伏在渠里。是一架疲惫的水车,仿佛劳累过度的耕牛瘫在水里休息。旷野冷寂。四周的远处有忽明忽暗的荒火。水车是杉木制的,龙头横一杆膀粗的圆木作扶手,底座是转轴。中间换一个筛大的轴轮,两边安上棕蔸挖的踏脚,龙骨呈半封闭,长约二十米,宽、高约半米,叶片因为轴轮的拉力,把低处的水经龙骨带往高处的田野。
  父亲和二哥,一左一右,双手把着圆木扶手,脚在踏脚上飞快地跳动,把塘里的水引进渠里。他们就像两只鸟,贴着大地飞翔,翅膀振动的声音在黑夜这只巨大的琴箱里逡巡,久久不息。月亮是一副行囊。挂在我们的肩上。黑夜是大地隐晦的部分,被劳作的人见识。
  有时,我也会顶替他们中的一个。常常是父亲主动离岗,他摸索着,爬下龙头,双脚不停地抖擞,慢慢地挨低身子,在路边生一堆火。火光映衬着他清瘦的倒影,村庄不远,阡陌纵横像一张大地的网。
  那是一架老旧的水车,扶手光洁油亮,它不知浇灌了多少水田,也不知消耗了生命中的多少长夜。我尚年幼,很快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体力不支。而二哥已经靠在扶手上鼾睡,脚仍然有节奏地一高一低地踩踏。父亲头发稀疏,披一件秋衫。搓着干瘪瘦硬的手。仿佛他只有沉默,才能呼应旷野无边无际的冷寂和冗长的黑夜。火堆边的脸却被放大,成为生命惠存的轮廓。我突然热泪盈眶。我想起父亲焦灼地在粮站门口排队,把刚收仓的稻谷卖掉,送我到县城上学。
  脚下的水车转动一条绵绵羊肠村路,祖祖辈辈厚实的脚,在一根轴轮上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他们隐身在大地,被黑夜暂时收藏。旷野,饶北河,我看见稻子在生长。
  一架水车把苍老的身子深深地佝偻在渠里。佝偻在命运之中。田里的水满了,天也亮了。旷野只有灰烬的余温在萦绕。一块黏结的牛粪在冒烟。昨夜的一切仿佛未曾发生,仿佛只是稻子扬花时几声轻轻的喘息。
  我们所谓的源头,其实就是米。米仿佛是一条亘古的河流,呼啸而来,寂灭而去。二OO四年九月下旬。万年县举行国际稻作文化节,我去、了万年仙人洞和吊桶环遗址。仙人洞是个石灰岩溶洞,呈半月形,可容纳一千多人。吊桶环位于溶洞南侧山头上,形似吊桶,是原始人的屠宰场。一九九五年,中美联合考古队发现了打制和磨制的石器。骨器,以及人类最早的陶器。记事符号的骨标。更令人惊奇的是,出土了大量的栽培稻化石,距今已有一万四千年,是迄今为止地球上发现最古老的稻作遗址。稻化石把万年前的人类原生态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手足无措。在这条时间的铁链上。米紧紧地把我们黏结在一起。
  很难用一个词去形容米,它在人类的演变史上,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一粒一粒地繁衍,一季一季地生长,一餐一餐地喂养。是米书写了人,是米还原了历史。历史上,所有的农民起义,不仅仅是为了政权,更是为了米。谁掌控了米。谁就掌控了命脉。米等同于话语权。米就是生命中最高的帝王。我们血管里流淌的是什么?说是血液,倒不如说是米浆。或者说,血液就是米浆。
  而我们对米的描述,是那样的唯美。“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八百年前,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骑着高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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