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铁·塑料厂

作者: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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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蓝色工衣被汗液浸泡得褪色,像盐碱地一样花白。他们的身体充满了一股劳动的味道,酸味,我认为这种酸味是劳动的滋味。我的意识中,劳动是累的,而累是酸的,酸累酸累是我时常在地里干活的母亲常说的一句话。这种酸累从上料工的躯体里扑出来,在他们周身弥漫。一些人用拖车推着十几袋聚苯乙烯在车间铁板过道上走着,汗水从他们的额头、胸部、背部流出来,在白炽灯里闪着亮光。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老员工,大约二十七八岁,他敞开着上衣,露出隆起的胸部肌肉。他半躬着身子,拉着拖车,那紧绷的肌肉像灌满浆汁,充盈,结实,肌肉间滚着一颗颗汗粒。在后面推车的是一个年少的搬运工,他还不习惯这种繁重的劳动。他在搬动的时候,脸部肌肉拉直,身子稍稍地颤动了一下,向后退了半步,隔了数秒钟,才站稳,然后缓慢地爬上铁架梯,把聚苯乙烯倒进两米高的料斗里。
  坚硬的颗粒放进密闭高温的料斗,被熔化,分解,再流进模槽,冷却,成型,然后从出料口流出一个个半制品。我戴着白色手套,在出口拣着它们,灼热从手套间传来,我飞快地将它们摆在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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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塑车间弥漫着一股湿热的气息,机器不停地碰撞,“咔嚓、咔嚓”的声音在脑海中晃着。机台制品的出口热气蒸腾,每个拣货工的脸都是通红的。这种湿热让人疲惫、慵懒。一股烧烤胶料的气味在车间弥漫,让人恶心、呕吐。人影在狭窄的过道上晃动、穿梭,节奏紊乱而嘈杂。他们的脸疲乏、萎缩,像秋天的叶子,动作也是呆板的,机械的,面无表情地出出进进。在这个空间里,我感觉已经找不到足够的空地容纳一颗可以安静、充满幻想的心灵。劳动已经把所有的想象与多余的念头挤出去了。巨大的机器模具“哐当、哐当”有节奏地轰响,冷却时间是六十秒,每次“哐当、哐当”的节奏也是六十秒,这台与另一台此起彼伏。在那些钢铁缝隙间,我看见一张张脸:冯金娥、刘淑芳、李燕、裴斐……我记下她们周围的事物:废料筐。被剪下来的披风胶片。四轮小车。黑色的抽手架。装盒身的灰色大盆。防止变形的海绵。隔尘塑料膜。黑色塑料的辘套桶。抽手(它们被我摆在货架上,还散发着热气)。巨大的机台。原料胶粒。闪亮的指示灯。绿色的开关。白色的开关灯。指示灯架上挂着的文件夹(分别是机台运作记录表,产品质量表,产品数量表,交接班情况记录)。绿色机身。黄色底座。磨得锃亮的铁板过道。白色天花板。天花板上灰渍的图案。白炽灯墙(底下一米二是绿色的油漆,上面是白色复合粉,有些地方油漆脱落、斑驳)。墙上圆珠笔画的图案(图案画得很拙,上面有一行小字,“I love you”,留下两个工号:P245、P562)。墙下被湿热腐蚀的斑痕。抽手啤机。盒身啤机。灰暗的铁窗户。被敲打出凹形的门。转过左边是升降机口。门口停着装满半制品的四轮小车。塑料架子。塑料盆。穿着灰色工衣的仓库工。蓝色工衣的品质员和机修工。白色工衣的装配工。黑色工衣的啤工。红色工衣的车间管理员。向右是出口。一排铁架工衣箱(里面有外衣、茶杯、手机、钥匙、皮鞋)。锁孔。向南是开水房。热水器。里面是厕所。木窗口。每次上厕所时,我经常在那里看一会儿太阳,感受一下自然的光线照在身上。
  注塑车间在一楼,我在这个车间做过半年拣抽手的啤工。在半年里,我拣过泰国TDK公司的光抽,半光抽,沙抽,横纹抽,半横纹抽。半年后,我去了五楼装配车间,把外购零件与自制半成品组装起来。从一楼到五楼,从五楼到一楼,上去,下来,再上去,再下来,因为产品的质量、数量、半成品的生产速度。疲惫灌满了我的四肢,爬上我的内心,我常常靠在升降机的铁壁上,蜷伏起来,让自己休息一下。升降机里黑暗一片,进入里面,关上门,黑暗像潮水一样窒息着我。我感觉我所有的器官都从皮肤中生长出来,敏感而尖锐地感受着升降机的上升或者下降,身体的沉坠或者飘浮。黑暗滑过我的皮肤,凉而涩。砰的一声,目的地到达了,升降机的铁门打开了,光亮像巨浪扑了过来。
  有一台升降机经常出故障,有一次上班,我被卡在里面,它停在二楼与三楼之间,门紧锁着。我大声地叫喊,用拉四轮车的铁钩子使劲地敲打着笨重的铁门。在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狭小空间里,我烦躁不安。我感觉自己像置身于塑料液体中,不能挣扎。汗水从我的额头上流下来,我听到楼梯口的脚步声,那些声音极具穿透力,穿过铁门传到我的耳中。我想来回走动,找出办法。但是这个狭小的空间根本没有来回走动的自由,从这端到那端,还没有两步的距离。我只好蹲下,让自己安静:工程部的人肯定会来的,我告诉自己。没有一分钟,我又站起来。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有人吗?有人吗?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我用不同的节奏敲打着铁门,沉闷的升降机内没有一点回音,敲打出来的声音都是那样闷闷的。砰砰砰!我听到有人在外面跟我说话,他是仓务部的,他以为只是常遇到的小问题,用铁丝在锁孔里扭动了几下,没有动。我感觉喉咙里急得冒烟了,就像一楼那些塑胶原料一样被熔化成一种糊状,黏滞感充盈着我的全身。他没有能打开门,离开了。升降机外没有声音了,我只好坐下来,听手表的走动:滴答。滴答。感觉此刻手表的声音比在外面时高了许多倍。它走动的声音变得缓慢起来,滴一答,或者干脆变成了滴——答。越来越慢。慢。再慢。而烦躁像熔化的塑胶料一样越来越多,越来越稠。我想扭动一下,缓慢地扭动一下。再扭动一下,挣脱这种烦躁不安,但被它黏住,困住,越来越深,到我的脖子。我坐着,一分钟,两分钟,多久了,我看一下手表。再看一下手表。两个小时后,工程部的电工来了。我出来。我全身汗水。走出升降机大门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从塑胶泥淖中爬出来一样。轻松。回到车间我跟裴斐说起在升降机里的感受。她笑,捂着嘴笑。她很兴奋,单调的车间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笑的事。她是拣大身的啤工,她在笑,她没有戴上手套,便去拣从啤机吐出来的大身。哎哟!她被烫得叫了起来。
  注塑车间的机台是不会停下来的,老板需要它不停地运转,为他生产出利润,厂房,轿车,二奶。我不断地感受到塑料颗粒在熔化,分解,流进模具,凝结,被机器手臂推出,让我们拣好,摆在盆、架、筒里,送到五楼,再被我们装配、打包,让一辆辆货柜车运走。一年一年,一件一件。我们也是这样,把自己的青春熔化,分解,流进每个制品之中,让人打包,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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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实被阻隔在另一边。在深夜机器的轰鸣中,夜色疲惫得如同一条筋疲力尽的鱼,在窗外和机台上游动。正是黑夜,让我有了无边的想象。如果我探出头,望着窗外,此刻夜空上挂着明月。这座城市的天空是被污染的天空,我无法像在乡村一样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月光的明净、淡雅与皎洁。在水泥、钢筋、霓虹灯、马赛克构成的城市里,柔软的月亮只能在坚硬的城市缝隙间闪现出它的脸。城市是高节奏的,它需要瞬间的惊艳,刺激的感受,它是迅速的,热烈的,暴力的,像歌舞厅里的闪光灯一样浓亮四射;如同一个摩登女郎,用紧身衣低腰裤,迅速地暴露出她高耸的胸部,高翘的臀部,勾勒出她的乳沟和股沟,袒露出大片的背部和平坦的腹部。月亮此刻在灰蒙蒙的天空只是展示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在遥远的高处俯瞰着城市里熙攘的人群与妖艳的霓虹。
  现在注塑机生产的订单,是绿色塑料盆景。我从注塑机台上取下绿色的塑料叶子,枝条,植物躯干,红色的塑料花瓣,黄色的塑料花蕊。人类不断地砍伐着真正的绿色植物,却要制造出这样虚假的绿色树木、红色花朵,来安慰日益贫乏的心灵。我们应该怜惜的事物正在被我们糟踏,它们在我们的暴力下消逝了,生活挖去了我们内心最为柔弱的部分。人类在诗歌中怀念自然的月亮,却不敢舍弃那些人造的霓虹。我注视着注塑机口吐出来的叶片花枝,一种从未感到的困惑浮了上来:我们为何要制造一些虚假的东西来满足日益空洞的心灵,给它虚无的安慰?在注塑机上方是两盏白炽灯,强烈而冷漠的光线照在这些色泽鲜艳却没有生命的塑制叶片上,显露出没有活力的寡绿,映衬着人类的世俗与疲惫,人心的寂寞与孤独。这些被机器制成的叶片与花瓣,将装点、呈现于钢筋水泥构成的楼宇里的许多地方,成为虚假的面孔,被城市吸纳,并慢慢地渗透到城市人的内心。
  我取下一片塑料花瓣,用手抚摸着它,它冷漠、生硬,没有一丝生命的温度,工业流水线把它的边缘微微卷起,制造出一种含苞的形状。它们只是一些几何图案,枯燥而单调。穿过公司的荣誉室,会看到有面红色的锦旗上写着四个金黄的大字——菩萨心肠。这面锦旗是某个慈善机构赠送给这家公司老板的,他给这个慈善机构捐款若干。每次看到这些,我都会想到那些出了工伤的同事,他们得不到赔偿,被保安赶出厂门。他们眼神无助,委琐的身子在厂门外抖瑟。
  塑料厂老板不需要知道我们生命的感受与疼痛,他需要我们像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像那些塑料制品一样能够给他带来利润和钞票。他用虚假的塑料植物,满足对自然绿色植物的虚拟臆想;他热衷公益,换取声名,却对他工厂里一个个活生生的员工,视而不见,铁石心肠。
  (责任编辑 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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