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阿尔善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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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时,心里掠过的感觉很奇怪。并无悲哀,只是平静。许久之后,空虚和惆怅才如一派寂静的水,逐渐地涌入,轻轻地充斥了胸膛。我舒服地沉默于遐思中,思绪如在白色的雾里。说不出那淡泊而深不见底的伤感。只有一星意识闪烁着:若是到了我自己的那一天,朋友们的感觉大概也就是这样。
  毕竟是电话时代。只用了几天,我和草原上的方车弟就打消了残存的一丝侥幸。或许不该叫它噩耗,它只是因为来得太早,才出人意料。
  我的蒙古哥哥逝于年初隆冬之际。
  据已经变成了未亡人的嫂子在电话里说:傍晚时他在门口闲走,回来说头疼,接着躺下就不行了。
  我在电话线的这一头静静听着,舌头处在一种凝固状态,说不出一个词。
  和方车——他是另一个唤他为“阿布盖”的人——商量了我俩的办法。我们对蒙古人的事不能算外行。我们知道:在这种时刻,其实谁也再做不了什么。
  但是那样太不甘心了……
  那么,就是要献上布施请出喇嘛,为我们三十年的亡兄念一次经。其余的,所有堵在心里的和盼望做的,都不能做了。
  嫂子在电话里说:我们蒙古人,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到庙里,经啊什么的念上一念……
  那天的电话打得好难,我握着听筒但说不出话。嫂子毕竟不是他;我的三十五六年的义兄,我在走进世界以后结识的第一个兄弟相称的人,如今死了。另外一个真实也接踵而至:虽然我们强求地留下了她,虽然我们已经别而不舍既别又聚——它若去时无情绝义,如一块透明的冰,如一盏玻璃的灯,人间的情义,若是没有血缘的维系一旦冰消灯碎——那时分的滋味不敢多想,那里面的道理不能深究!
  ……用以前写过的词句表达:我和草原的情分,怕是真的要断了!
  十几天后,收到了方车弟寄来的一封信。还没有拆开信,他的电话已经打来。办妥了,他说。他说话从来简单得让人恨。怎么办的?仔细说说!我催着。于是他讲述了由三女婿斯琴巴特尔陪同,去庙里诵经的过程。由于插队时代三教俱废,我对他描述的很生疏。若要知道详细,恐怕还要等我自己去问一遍。他讲罢催我拆开信封,我打开,一个小小的黄纸包落在手掌里。
  “是什么?藏药么?”我问道。
  “不是药,是——阿尔善!”遥远的草海彼岸,他的嗓音像一丝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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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愿在如此时代再摊开稿纸,描写我这位异族的哥哥。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最低程度的仪式,才提起笔来。刚划过数行我已经自知:想得最多的,正是不想写、不能写和写不出来的。
  默默思索着,心里总觉得,此刻不过是代表我和方车弟两人,为一块不存在的墓碑写一篇悼词。即便我俩,对与他情分的看法,也存在着相当的差异。人已去了,我的事情,无非是填平这点差异。
  在人去世后追加赞美是不必要的。其实还是传统的观点和习俗更深刻:人死了,活着的为他祝福,伤感同时是给自己的,因为留给自己的余裕也不多了,像往昔一样,我的事不过就是追随他。
  我哥哥在亘古的游牧草原上,不仅缺乏传奇色彩,甚至是个平庸的人。但是我喜欢他;捉摸他的思路,容忍他的缺点。如同一堆牛粪火烤着大小两块黑石头一样,我依偎着他,潜伏和出世,历数了一个时代、三十七年。
  在弱者群里他不起眼地挣扎了半生,虽然没有太大业绩。在世风日下中他是一个忿忿的批评者,虽然开口并不负责任。他不是那种驰骋骠悍的草原传奇人物,他总是顾东丢西、半截马竿、破鞍碎韂。额吉不仅全部承担了包外门口的杂活,而且常骑上自己的小青马,帮他出牧或者轰马。我牢记着当年那种半是嘲讽、从四周斜睨而来的——社会的眼神。他们恶意地瞟着我们,瞟着我哥多少可笑的形象,他们判断他熬不了多久就要完蛋了。
  但是我们的家族让他们失算了。
  虽然不是风流的牧马人,但他天生一副认羊的锐眼。在畜群分割到户以后,羊群显示出牧业命脉的本质。额吉,也许还有我,暗暗予他特殊的帮助。三个儿子参差长大,三个女婿各有千秋,阿·乃玛克(aimay,家族)的名字,愈是靠后就愈是响亮起来。
  因为我的奔波,方车弟愈来愈深地卷入了和这家人的关系。但方车弟的态度,更多是投桃报李得寸还尺,不像我拘泥于思想含义。
  但方车弟个人,也与这个家有着一缕纠葛。
  外来汉族移民与蒙古牧民的关系,是一种有趣的依存。方车是一名草地移民的儿子,因为身躯愈来愈胖,被这个家族唤做“塔勒根”(胖子)。远在苏军坦克如雪崩般涌入、新庙“解放”的年代,他的家族就和哥哥家的窝棚比邻而居。孤苦的额吉抚养着我哥一个儿子,邻居的唐格特(tanget,牧民对方车父亲的称呼)的膝下,却是儿女成群。额吉的牧民心绪被诱发了,她和邻居商量抱养一个儿子过来,给我哥哥做伴。
  这件事最终没能落实。尽管如此,此事被我和方车弟重视——
  打算抱养的是哪一个呢?方车家弟兄七八个。方车说:好像当年挑的,是老四或者老五。我却希望,那个差点当了蒙古人的小孩就是方车。这样才最合逻辑,别人都看着不像。这件旧案使我们兴奋;它暗示着人与人之间早有一层前定的关系,这关系如影随身,伴着人的一生,神秘地左右了人的感情。
  由于六十年代的散漫和缺乏礼数,我们队的知识青年对同龄的牧民缺乏正式称呼。我对蒙古哥哥一直直呼其名,他也从来未曾予以纠正,直到九十年代初,一次回草原时孩子们问我:Aha,ta yaji Aja-gi ner-ir dōre be?(哥哥,您为什么用名字喊阿伽呢)
  我才羞愧难当,当场宣布正式称呼哥哥为“阿布盖”(Abgai)。
  其实我也有苦衷,阿布盖这个称呼曾使我踌躇许久,因为在新疆的额鲁特蒙古语中,它的意思是“媳妇”!在新疆考古时,那些西蒙古人听我用Mini Abgai说起我哥哥,就一副坏相忍俊不禁。这使我不愿选择这个麻烦且太常用的词儿,总幻想找一个特殊而响亮的称谓为我专用,这才显得缺乏教养地“用名字喊了哥哥!”——被家里的小崽子将了一军以后,我们开始严格使用乌珠穆沁的礼数称谓。但此情已成勉强,因为兄弟已经分离,整个正确的称呼,是在八九十年代一趟趟的“省亲之旅”中确定的——这多少不够滋味。但是我想家门里的人,还有方车弟他们会爱听这些,因为三十七年的情义,就是这么一点点建造的。
  方车弟在这件事上比我懂规矩。称谓确定以后再次回内蒙,他开车送我到了蒙古包。当我听见他郑重地呼唤哥哥“阿布盖”时,心里很舒服。一是感到了方车主动与我并列共做了弟兄,二是因为这标志着这个称呼得到了社会的认同。
  ——这一套用汉语解释起来很麻烦,但这样的关系使我感动。方车弟追随着我,语气认真地称他阿布盖,这是一种确认,它确认了许多有含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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