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琥珀

作者:周晓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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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骨骼
  
  生物博物馆经过翻修,重新开放。青灰色的粗粝毛石装饰外墙,砌就楼体的底围,复苏着原始感。大门口竖立着一座仿制的霸王龙骨架——眼窝深陷,头骨如同一个巨型扳手,双颚强韧,对称地咬合,里面是凶暴的齿钉。
  进入圆形大厅,马上就能看到那幅蓝绿色基调、十米多长的背景图。几条蛇颈龙游弋在澄澈的海水里,划动桨板一样有力推进的短鳍。它们像被统一切除了外唇的嘴,流露出不怀好意的模糊笑意。远方陆地,生长着针对素食者的丰沛植物:木贼、蕨类和苏铁。我知道,当显花植物登临地球,恐龙的食性也随之变化。一想到恐龙用可能带有恶臭的口腔吞噬大片木兰科植物的花朵,我就为这邪恶之美或者说是美所携带的邪恶感所震撼。
  关于恐龙,还有另一幕场景令人惊骇。我的视线转向贯穿挑空大厅的绛红色骨架。腕龙的肱骨、耻骨、胫骨、坐骨等部位靠内部钢架支撑,颈部则被摆成些微起伏的S形,细韧绳索把它们吊在天棚的桁梁上,一直蜿蜒到三楼的高度。这个性情温顺的家伙,体量大得惊人。猜测在数亿年前的苔藓和地衣上,重达七十吨的恐龙如何交媾,那种惊天动地的嘶吼……我会不寒而栗。
  巨兽交媾比它们的死更令人畏惧。
  去大鲸的办公室必须穿过展厅。剑龙脊背上凸起的骨盾。拟栉龙怀疑是共鸣箱功能的长而中空的头冠。甲龙皮肤上的硬结和棘刺。所有恐龙,都有爬行动物那典型的漠然眼神……在散发装修余味的人工建筑物里,它们继续着死亡之旅。这使我旁边经过时,仿佛身置一场尚未获救的噩梦。
  
  二、大鲸
  
  作为一名古生物学者,大鲸从事过艰苦的野外勘测和挖掘,他保留着包括岩锯、镰刀状榔头、平头凿在内的全套工具。我喜欢听他讲述早年的历险,讲述如何从岩石、灰烬、泥煤状的沉积层里发现化石,发现那些沉睡着的古老幽灵。
  当一个生物被埋藏在沉积物中,它的软体部分开始腐烂,硬质的骨骼、贝壳等部分保存下来。奇异的是,化石里还包括大量最脆弱的蛋卵。大鲸告诉我,成为化石需要许多先天条件,需要种种环境因素的精密合谋:尸体必须立即被掩埋,必须数年封存不被打扰,遗骸的纤维组织才能持续地被矿化。翻找化石,清理,拼凑,最后在逻辑和想象的基础上进行复原,这个过程如同破译着残碎的老谜语,充满了对学者智力和毅力的挑战。
  最近和大鲸谈话成了我低度的瘾,每个星期我都腾出一天来他办公室,听他聊天。大鲸谈话颇有机锋,我几乎中蛊一般偏爱他的教育。他不拘泥于书本,怀有真正知识分子最为宝贵的探索乐趣和执著态度;野外生涯的锻炼,使他同时存在某种我能感受但并不能准确言明的野蛮的活力。不预言近切的未来,只揭示亿万年前的历史——大鲸熟知地球那么久远的事,像个能召唤古老幽灵的巫师,具有慑服我的力量。依靠残迹,他能在头脑中建立一座繁茂无比的帝国……每当大鲸半眯眼睛,叼起做工精细的硬木烟斗,我总觉得他像御浪而行的鲸王,在辽阔的剧烈晃动的海面,巡视着他最为稳定的疆土。
  我特别感恩于大鲸的耐心。因为缺乏在古生物学方面的知识积累,所以我并不是一个对等的谈话对象;而大鲸总给我鼓励,让我放任想象。比如,我怀疑为“科学”猜测的未必正确,科普读物绘制的恐龙那灰暗、坚韧或光滑或粗粝的皮质可能只是我们的错觉,或许,恐龙有着色斑、条纹乃至披覆粗硬的钢毛?或者它有绚艳无比的肤色,像变色龙那样矿物质般的鳞彩?或许,恐龙像长颈鹿一样不具备声带,无论是角逐、交欢还是陷溺于沼泽的绝望中,它们都不能发出任何叫声,听任寂静终生伴随它们庞大的身躯。在这消失踪迹的巨兽身上,到底凝聚了多少其实是由想象构筑的事实?听到解说员指点橱窗里陈列的化石侃侃而谈,我会疑心,他们传播的,也许不过是被专家们信以为真的谬误。如果没有秘密图纸的指引,我们甚至不能修复一座几百年前纯靠榫接的木塔,那么,我们如何自信,确信无误地叙述白圣垩、寒武纪乃至奥陶纪这些早在人类历史出现之前的壮阔场景?仅仅凭着侥幸乘上诺亚方舟的几块化石,我们就能重新繁衍一个栩栩如生的史前乐园吗?
  对我任性的发挥,大鲸保持着倾听兴趣,他间接地给予必要的专业纠正,让我在歧途上找回出路。我钦佩大鲸全面的知识结构和快捷的反应能力,他是我难以估量的鲸,我有时会诧异他对我的好感。如果他是鲸,我不过是一条海豚,虽然同为海洋中的哺乳动物,同为环境中的异类,但我只是看似伶俐,能从事低等的娱乐项目,和内心笃定的大鲸相比,我更像一个略有智商的宠物。
  找到大鲸的时候,他正在检查几个动物标本的受损情况。在长期设备不到位的环境下,那些标本披着灰扑扑、失去光泽的皮毛,瞪着污暗的眼珠,以僵滞的肢体动作试图再现曾经的生命力。那只毛丛里满是污垢的猩猩背后,塑料仿制的雨林植物是新近更换的,青翠欲滴,更显出老猩猩的不堪,以及,那种不堪里所蕴含的热带的悲痛。
  大鲸让我等着。我无所事事。看到隔壁被临时租用,正为一个私人收藏者举办琥珀展览。
  
  三、松脂
  
  当贝母或松树流下黏稠的泪滴,并不知自己正在酿造未来的珠宝。健康的植物并不分泌树脂,只有受伤感染它才会。正如可以信赖的美德来自困境,美本身,产生于一条毁灭它的道路。
  琥珀,闪动着柔润的光泽……黄金和时间,都能融化成这种柔和的琥珀色。琥珀是神秘的灵媒,它的核里,包裹着一小块亿万斯年前的古老时光,无法被稀释、阐述和触及。这金黄通透的棺椁,把蜘蛛脆弱的小骨骼和蚊子细若游丝的吸血口器,完好无损地盛纳。
  因为这种特殊的贮藏方式,一只苍蝇也可以变成稀世之宝。在半透明的澄黄中,它被封闭。松脂进入全部的孔隙,柔软而弹性的身体被瞬间浇铸……这只苍蝇变成穿铠甲的小武士,什么样的针剑才能刺透它的胸膛?它被包裹在琥珀的核心,像熟掉的黑籽粒,虽然不能孕育后代和春天,但它永生不腐,在透明的厚蜡中散发着超出它自身的近于永恒的光芒。那些炼丹师,那些皇宫里短暂的王,那些武侠小说中追寻秘笈的人,苦望终生的,不过这样一个被苍蝇俘获的秘密吧。时间的黏液为卑微的它打造万世不朽的黄金棺。
  坚硬的,拒绝融化的,它就像一枚不能被品尝的杏色果实。赞美琥珀。这颗植物酿造的宝石,美得就像童年或我们的梦境。
  纵使我们的命运如琥珀,是否也不必在意,在透出金色的故事情节里,可能正埋伏着一枚坏的仁儿?
  
  四、书房
  
  大鲸没带烟丝,他说与其回去取,不如把聊天地点改在他的宿舍,更随意。穿过一片育林区的树丛,宿舍离博物馆很近。
  我第一次到大鲸宿舍。在我看来,他的书房就像另一个办公室。同样是四壁书架,除了书籍还有玻璃后面小块的矿石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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