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细嗓门

作者:张 楚

字体: 【


  1
  
  上林红抵达大同那天,是腊月十六,离过年还有些时日。出了检票口,她没急着跟岑红联系,而是独自在火车站附近转悠了两圈。单从火车站看,这座城市跟十七年前并无变化,旅客如织,黑灰的天宇低垂。林红长吸口气,先到一家饺子馆要了碗水饺。水饺油大,她随手倒了些陈醋,后来她盯着那只灌满陈醋的破啤酒瓶。啤酒瓶里漂浮着团黑糊糊的东西,她用筷子蘸出,却是两只淹死的苍蝇。林红用牙签将它们挑到餐桌上,戴上眼镜,仔细研究着它们。研究完后,林红就完全没了胃口。她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面包,就着饺子汤吸溜着吞咽下去。吃完了就跟老板娘要餐巾纸。
  “厕纸啊?在桌上嘛!又不是没长手,自己撕!”
  这座城市的口音还和若干年前一样狠辣干进,林红用手纸擦拭着眼镜,却越擦越模糊。后来她倚着饺子馆的脏门板,恍惚间又回到一九八六年的冬天。
  那时,父亲刚从部队转业,父母带着她跟妹妹在火车站前的饺子馆,要了一斤茴香猪肉馅饺子。肉多菜少的饺子和辛辣的大蒜让两个女孩忘记了告别时的忧伤,变得活泼起来。林红喜欢大肉馅的饺子,这样的饺子每年也只能吃一两次。那天,她跟妹妹吃得很快,等她们吃完,才发现父母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动也未动。他们近乎怜悯和自责的神态让林红有些羞赧,那年她十三岁。十三岁的林红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让父母省心一些:她往肩膀上揽了两个硕大包裹,包裹很沉,装的全是铁筒菠萝罐头,这大抵是空军部队给转业指导员的最后礼物了。她背着行李,在父母温柔的斥责声中,蹒跚着牵着四岁的妹妹走向检票口……
   从饺子馆出来,她还是没急着给岑红电话,而是到站前的超市转了转。如若要去岑红家,最好给孩子老人带些礼物。要是没记错,岑红的孩子今年六岁,六岁的男孩喜欢什么?林红斟酌着买了旺旺大礼包和一套奥特曼光盘,又给岑红的公婆买了两瓶鹿龟酒。她晓得岑红跟公婆住在一起。从超市出来,林红这才蹲在台阶上,给岑红打电话。她告诉岑红,她出来旅游,在北京转了转,没啥意思,就来……看岑红了。她很想岑红。为了强调她来大同的原因,她说,她已经三年没见过岑红了,不知道岑红是瘦了还是胖了,是梳着马尾辫还是烫了直板?她语气有点哽咽,有点幽怨,她的声音细细的,在嘈杂的火车鸣笛和旅客喧嚷声中显得微弱而楚楚动人。
  岑红对她的到来并不怎么吃惊,仿佛早已预知故人来访,她们虽多年未见,却时常电话联络,但小小的惊喜还是能听出来。岑红说,你怎么没提前给我信儿啊!哎,我在汾阳呢,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晚上还要跟德州客商吃饭。岑红在那头沉吟了会儿说,这么着吧,我让李永去火车站接你,你先到我们家住一宿,明儿一早我赶回去!林红对岑红的建议没肯定,也没否定,也就是说:她对岑红的安排似乎很满意。
  像那些满怀希望的等待者一样,林红在候车室门口站了足足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她又饿了,只好买了几只茶叶蛋,三两口咽下,又买碗米粉哆嗦着吃完。她从没这样饥饿过,她忘记她有两天没吃过任何食物了。
  那个叫李永的男人终于来了。他径直走到林红面前,放肆地瞄她几眼,伸手就去抓林红的行李箱。林红没说什么,她根本就来不及说什么,三步并作两步紧随其后。这个叫李永的男人还像多年前一样沉默,她有些慌乱地盯着他有力地摆动的臀部,来到一辆警车前。她上了车,安静地坐到后座,怯怯地目视着李永的头发。这个男人给她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他的头发,看上去黑而繁密,根根倒立。
  “火车上累吗?人挺多吧?学生们都散寒假了。”
  林红低声说:“不累。”
  “走了十多个小时吧?有座位吗?”
  “十小时四十九分。普快。”
  “这些年……挺好的吧?”
  “挺好。”
  “家里人都好吗?”
  “都好。”
  “哦。”李永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们……也挺好的吧?”林红把头俯低,掏出唇膏,偷偷刮着暴皮的嘴唇。
  “能有什么不好的,”李永叹息声,“就那德性。一天一天地过吧。”
  “你胖了。”
   “你瘦了,”李永似乎有些惊讶地说,“你怎么这么瘦啊。有皱纹了。”
  “是啊,”林红挤出丝笑容,“不过,你还那么年轻,男人都抗老。三十岁的男人……不都是……花骨朵吗?” 对林红揶揄性的赞美李永没吭声。李永没吭声,林红也就不好再说别的。林红就又给岑红打电话。岑红漫不经心地问,他怎么刚去接你?林红嗫嚅地说,这也不晚啊,反正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岑红低低嘟囔句什么,林红没听太清。其实除了火车站,这个城市变化还是很大的,在黑夜中,还是窥出灯火亮了,店铺挤了,拉煤的大卡车少了,鬼魅的高楼在暗中闪着橘色灯火,让人心里一热一热着疼。李永一直抽着烟,林红不时小声咳嗽两声,将车窗玻璃轻推开一半,傍晚的风硬硬吹过,林红打个冷战,不由得将臃肿的腰身紧紧反抱。她听到自己的心脏还在紊乱地、强劲地敲着胸腔,仿佛随时要从两个温暖的、倭瓜花般瘦小的乳房中间跳脱出来。
  
  2
  
  岑红的家,让林红吃惊的是,结婚时用透明胶布粘到门楣的大红“喜”字,还艳艳地红着,这让林红一下子有点时光逆转的错觉。岑红的公公正在厨房煮饭,岑红的婆婆在刮鱼鳞。那条鲢鱼还活着,挣扎着蹦躞,将鱼鳞鱼子甩得遍地皆是。婆婆就叮嘱身边的男孩拿锤子,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无疑就是岑红的儿子。孩子很快把工具拎来,照着鱼头就是一锤。林红的身体随着锤子的重击晃悠了一下。李永从身后扶了扶她肩膀,说,你是不是累了?累了的话,先到屋里休息休息。林红红着脸说,怎么会累呢,见到你们,高兴得跟吃了兴奋剂似的。边说边拿礼物,热情地塞给孩子。
  李永的爹妈仍保持了东北人的豪爽实在,端茶倒水洗苹果,对林红不远千里来探望岑红表示了诚挚的、近乎感恩的道谢。他们责备林红为何独身一人前来,而没带丈夫和孩子?这样多见外啊!林红就说,他们还没有要孩子,丈夫去北京培训了。两位老人又问,去北京培训什么?林红还没吭声,李永就介绍说,林红的丈夫是当地有名的理发师。老人们就盯着林红的头发说,怪不得呢,闺女的头发这么漂亮,孔雀开屏似的!林红头发是那种暖暖的酒红,烫的小波浪,这两天的旅途让头发变得乱碎不堪。她沉默片刻后,对两位老人说,她的头发不是她男人做的,她从来不让她男人烫头发。两位老人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在他们看来,理发师不为妻子理发是不合情理的。 对于两位老人的多嘴多舌,李永变得不耐烦。他大声地说,今天晚上,他跟林红不在家里吃了。为什么?岑红刚才打电话说,她在酒店订了桌。他要带林红去会见几个唐山老乡。老人们就开始唠叨为啥不早说呢,糖醋排骨都炖好了,鲢鱼也入了锅。孩子则张罗着跟父亲一起去酒店,被李永生硬地拒绝了。他对孩子说,你要在家陪爷爷奶奶吃排骨,排骨能让你脑子变得更聪明、骨头变得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