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闪亮的铁轨

作者:杨 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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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沿着铁轨进入弧的时候,是黄昏时分。
  弧是一个安静的小村。二三百人,王姓为主。村人以地为生,养着一批三轮车,农闲时出门收购小杂粮,增加收入。村周围是庄稼地,村南庄稼地南边是一片柳林,柳林南边是滹沱河,滹沱河再往南走十几里是连绵起伏的五台山山脉。
  几十年前,京原铁路经过的时候,人们以为村子会热闹起来,但只是一小段铁路经过村子,像个半括号,把村子分成两部分。每天经过两列客车和几列货车,从来没有在弧停过。车窗里扔出的花花绿绿的饮料瓶和一些登满小道消息或色情文字的印刷品,让村子里的人们能感觉到些遥远的神秘的气息。偶尔村里的鸡或小猪被火车撞死,有人会跑去看看是谁家的。
  北方二月还是寒冷的时候,地里光秃秃一片。黄昏最后一缕阳光打在土坯墙上,像展开一幅黄色的画卷。屋顶上炊烟已经飘起,与滹沱河的水汽一起笼罩在村子上空,干燥的烟味变得湿漉漉的,春天像捉迷藏的小姑娘一样,已经站在人们背后了。锅碗瓢盆的声音越来越稠,绣鞋垫的姑娘和簸米的大妈开始放下手中的活计,修理农具的、垫院的男人们也正收工。
  少年一只裤腿卷到半膝,上面粘的一道沥青闪着黑光,两只鞋鞋帮已经磨烂,人造革鞋面上的漆皮剥落,像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头发乱糟糟,上面还有树叶和草屑。
  门口喊鸡的王玉香老人最先看到少年,以为是个小乞丐。她念了句“阿弥陀佛”,把少年领进屋里。老人说,冷吧?快烤烤炉子,一会儿吃碗面条。老人把少年留在炉子边,去厨房擀面条。屋子里热乎乎的,只是光线有点暗。少年忽然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拿起炉子上的炉盖,往自己手上烫去。老人的儿子正好进门看到了。他夺下少年手中的炉盖,把他赶出屋子。王玉香老人不明白自己的好意为什么会引起少年这样的举动,她跟出来。少年愤怒地哇哇说着一些话,准也听不懂。王玉香老人门前的人越聚越多,人们怀着好奇心打量这个少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在弧小学教书的李老师放学后听到消息也赶来了,人们让开一条道。这个师专刚毕业的年轻老师用普通话对少年说,你来这儿干什么?少年不吭声。他接着又说,你能听懂我的话吗?少年点了点头,额前的乱发下闪出一双警惕而又充满野性的眼睛。他把两只胳膊上的袖子捋上去,露出用蓝墨水刺的文身,左胳膊上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恨”字,右胳膊上是“找我妈”三个大字。围观的人们猜测他母亲跟人跑了,他出来寻找,可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烫自己的手。少年又开始哇哇大叫。李老师拉着少年的手说,跟我去学校吧,或许我能帮你点忙,外面这样冷。少年狠狠一甩胳膊,李老师打了个趔趄。围观人们的眼神由好奇和同情变得有些不满。李老师又耐着性子说,天这么冷,你在外面晚上会冻坏的,先跟我去学校住一晚。明天再找你妈妈。少年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话,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满是恶意。人们说,疯子,别管他。
  人们失去好奇心,慢慢散开。
  王玉香老人拿出一个馒头放到少年手里,他一扬手扔了。老人嘴角扁了扁,摇摇头,也回去了。
  夜幕很快降临,乡村的夜晚月亮又大又清冷,偶尔有一声清亮的鸟叫声传来。孤寂地消失在风中。
  第二天,弧的人们开始忙碌的时候,少年出现了。他还是昨天那副脏兮兮的样子,一种谁也不相信的神态,在村里的街巷晃荡。
  谁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是在哪里过的夜,吃没吃东西。七眼伯说,家里有外地媳妇的这几天让她们少出门,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个小孩大概是从四川或云贵一带来的,可能一直沿着铁路找他妈妈,或许听到些什么消息,他过些天一定会走的。
  人们心里多了些谨慎。
  少年发现,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些奇怪的眼神盯着他,还伴随些小声的议论。但他毫不理会。他像一只觅食的公鸡,在村里东张西望。到中午的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回家做饭、吃饭,少年也神秘地不见了。
  下午,少年又出现在街上,还是谁都不答理的样子。王玉香老人看见他摇摇头。少年像一只飞进屋子的麻雀,到处乱闯,能去的地方就去。人们盼望他什么也找不到,早点离开。
  傍晚放学后,纷纷涌出校门的学生在门口看到少年,他们指点着少年向老师说,看,看。李老师露出温和的笑容,再次邀请少年住在学校,他还比划了个洗澡的动作。少年愤怒地拒绝,然后飞快地跑走了。李老师苦笑了一下,嘱咐几个学生留意一下这个奇怪的人。
  这天晚上,李老师躺在床上翻看一本流浪汉小说,但心不在焉,在想这个少年的事情。他期待门突然响起。
  第三天,还没有到上课的时候,几个学生早早过来,喊报告。结巴鬼满意抢先说,老、老师,我、我们,昨天看、看见那个人藏在祠堂里。大个子磊磊也说,老师,满意说的没错,我们都看到了,不信你问忠义。忠义又要接着说,老师举手打断他的话,说。你们不要和别人说,还得继续注意他,看他在哪里吃饭,吃什么。
  祠堂在弧南边一个院子里,院子中间有一棵大树,弧的人都叫它“炮树”,夏天它会开一种粉红的花,样子铃铛一样,人们说闻了它的香味会头痛。祠堂的几间房子已多年废弃不用,平时里面放些棺材,谁家死了人用棺材时,才进去一下,阴森森的,从不上锁。
  上课铃响了,李老师刚拿起课本,七眼伯在校门口出现了。李老师的眼皮抖了抖。七眼伯这个习惯让他很不自在,他不明白七眼伯为什么每天这个时候都来学校里转转,好像监视他一样。他接下来讲课的声音有些发飘。他希望七眼伯马上离开。可是七眼伯在学校里踱了一圈后,径自朝教室这边走来。李老师继续讲课,但注意力转移到门外。七眼伯来到教室门口,没有敲门,就推开进来,走到墙边,伸手把灯拉灭,然后转身出去。教室里似乎暗了点,也似乎没暗。李老师心里很不舒服。
  少年走在弧的街巷中,觉得人们的眼睛闪闪烁烁,藏着很多机密。这不大的村子,他昨天至少转了二十遍,没有找到丝毫迹象。他感觉自己没有揭破这个村子的秘密。从那天一进村子,一种神秘的气氛就让他觉得妈妈就藏在这个村里,他有耐心一直找下去。
  少年还是像昨天那样在村子里乱转,看到人们的注视,他心里有些得意。一上午他一无所获,到中午时,他向村子南面走去,他没有注意到后面跟着几个尾巴。
  李老师吃饭时,磊磊来报告,老师,那个人在村南的地里面刨山药蛋。李老师快要吃完饭的时候,忠义又来报告,老师,那个人去了滹沱河,捉鱼。李老师说,你们快回去吃饭,我去河边看看。磊磊说,老师,满意还在。李老师说,你们吃了饭再来。
  李老师沿着村南的路一直往南走,去年秋天已经犁过的地还没有解冻,土块上面都是光滑的犁铧印。他经过柳树林,灰褐色的柳树像弯着腰的老妪,上面的枝条上突兀地有几截用干枯的树枝搭的喜鹊窝,天上的云在快速流动。现在是用水淡季,滤沱河的水涨了不少,没到跟前,一股冷气已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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