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大自然的神性

作者:蒋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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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秋天,母亲的病经过一次次住院治疗,愈发沉重起来。医生对我说,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多吃些吧。我知道这是一种再明确不过的提示。跟生命初始的时光完全一样,对于母亲而言,除了食物,一切别的东西重新变得毫无用处,她已经走上了回归的路。
  我俯身在母亲枕边,问她想吃什么。母亲说,她想吃乌龟。这个回答叫我先是意外,后是心痛。按中医常规的说法,龟肉汤强身益肾,是一道传统的进补菜肴,可此时在我听来,这个想法分明表达着母亲的心愿,她希望自己活下去,像长寿的龟,活得久一些。我必须满足她的要求。
  一网兜乌龟被买回来,一共四只。三只是常见的草龟,背壳浑圆,壳上的纹理模糊不清,当它们将头爪都缩进壳里,就成了三块椭圆形的褐色石块。另一只与它们显然不同,青绿色的外壳上,十几个互相咬合的棱形图案,犹如能工巧匠精心雕镌一般整齐清新。而且这只龟似乎也不像其他三只那样,明白自己死期已到,还时不时把头伸出来,看一看厨案上的锅碗瓢盆。
  我不由对它多看了一眼。它亮晶晶的小眼睛正好跟我有一个短暂的对视。我不由得想,这只龟真是与众不同呀。此刻。它和我都不知道,这一眼将永远改变它的命运。
  有时候,与众不同会招来横祸,有时候,正好相反。
  事情的结果大约谁都能想得到,我忽然间改变了主意,留下了它。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幸存者。
  幸存者。也许没有任何一个词,比它更让我们浮想联翩。我们总觉得在它后面会有某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跟性命的生死存亡相关。
  死囚双手反剪,双膝跪地,刽子手的鬼头刀已经高高举起,围观的人群屏住呼吸,等着听那声咔嚓之后,人头落地的动静。忽然间,远远一匹快马飞驰而来,传令官一声“刀下留人”……我们深深记住的场景,仅是舞台和银幕对人类生命幸存瞬间的演绎。其实在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里,除了从集中营的铁丝网里被解放的战俘,从地震的废墟里扒出来的伤员,从空难现场一片火海里生还的婴儿,这些传奇的故事主角之外,还有多少生命要将若干幸存的机会叠加,才能从平安降生到寿终正寝,走完预定的全程,我们不会去想。
  两个多月之后,母亲离我而去。在举丧的忙碌中,我完全忘记了那只龟,它在栖身的塑料桶里饿了十几天,才被想起来。我用筷子头戳戳它露在壳外的半张脸,看到它很快把头缩了回去,才放心地知道了它还活着。
  一种并不明确的歉疚之心,让我动了把这只幸存的龟送去放生的念头。不过很快,这个念头又被我放弃了。从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都在警告我,放生,实际上会把它重新置于危险境地。人的搜捕无所不在,别说是它这么一个行动缓慢的小东西,就是极善打洞的穿山甲,凶险无比的眼睛蛇,也难逃一劫。硬壳厚甲,毒液利牙,任什么也挡不住人的手眼人的口腹,只怕我今天将它放归山野,明天它又出现在谁家的餐桌上。既然天意让我保全了它,就应该设法让它生存下去。
  我把它送给了同事老郑。
  转眼十年过去。这只龟还在老郑家中自在地生活着,据说身体已经长到了当年的三四倍之大,而且已经成了他们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老郑每回说起它,脸上就会有一种明亮的神采,他说别以为乌龟真像看上去那么呆头呆脑,其实什么事它都心中有数,分得清亲疏远近,守得住规矩方圆。比方说,没经过任何训练,它就无师自通,知道大小便都在厕所的地漏上边进行,还爱趁人沐浴的机会打扫个龟卫生,用前脚洗头,用后脚洗尾,身上的硬壳洗不到,它会爬到莲蓬头下边等着你放水来冲。冬天来了,它就找个隐蔽的角落去冬眠,几个月见不到它的影子,可是等春天惊蛰的节气一到,它会突然在某一天出现在客厅正中间,把变细变长了的脖子伸出来,高高举起难看的小脑袋,张开嘴问人要东西吃。那时候你心里的感觉,就像与一个失散的小儿子久别重逢。
  在中国民间的传说中,龟是代表着长寿吉祥的灵物,能长时间养得住乌龟的家庭,必定是和谐兴旺的家庭。这十年老郑的家事兴盛,妻贤子孝,又买房子又买车,自己还升迁晋级,正好应了民间的说法,他一家人对这只龟的友爱自不必言。
  前不久,正好有事到了郑家楼下,老郑热情邀我上楼去看那只龟。奇怪的是,进得家门,老郑左找右找,把它平日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搜了个遍,也没发现它的踪影。为了逗它出来跟我一见,老郑拿来它的小食盆,在地板上敲得当当响,最终也没把它给引诱出来。老郑一个劲儿说,真是奇怪,真是奇怪,它平常天天都在外边活动,怎么偏偏你来看它,它反而藏着不出来了呢?
  这句话,说得让我有点心惊肉跳。莫非经过了十年,这只有灵性的龟还能认出我,记得我曾经杀死了它的三个伙伴,所以不肯出来与我照面?
  最后,老郑全家动员翻箱倒柜,总算从一个旮旯里把它老人家找了出来。老郑把它放在地上,让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表演选择主人的节目。老郑一直夸口说,他本人是这只龟的第一主人,只要他一招呼,乌龟无论在做什么,都会马上跟过来。我以前只听说过狗和猫会给主人排出座次,不知道像乌龟这样的爬行动物也有这样的招数。这回算是眼见为实,老郑嘴里发出招呼乌龟的声音,在前边一迈脚,乌龟就急忙笨头笨脑跟在后边爬过去,硬邦邦的龟壳打在地板,哐当哐当响成一片。
  出于好奇,我捧起这只差一点死于非命的龟,仔细观察了一番。只见它厚实饱满的身子沉甸甸的,背壳上的图案长得更大更鲜明了。而且它绝不像一般没见过世面的同类,一碰到什么东西就赶紧把头和爪子缩进硬壳里。兴许是深知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它很安逸地高昂着小脑袋,两粒黑豆子样的小眼睛好奇地盯着我。
  我想起十年前,它在生死攸关的一瞬间与我的对视。正是那一眼,永远改变了它的命运。而且我忽然间产生了一种近乎荒诞的感觉,认为这只龟千真万确已经认出了我。看见它把嘴巴张了张,分明觉得它在用自己的语言怒吼道:放下我,你这个刽子手。
  后来,我把与这只龟重逢的场景说给朋友乌云听,边说边觉得自己当时的感觉实在是可笑。没想到乌云听完,非常郑重地说:我倒是认为一点也不可笑,我相信神奇无比的自然界里,一定有许多超出人类经验的存在,让我们无法用经验实证,甚至无法用科学解释,我们不能武断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幻觉。
  接着,她跟我说起在青海的一次奇遇。当时,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敬畏的光,并且发誓说,以她的姓氏担保,这里边没有虚构成分,哪怕连一点点都没有。
  深秋季节来临,乌云准备回内地的当口,偏偏生病了。寺院里的藏医给她用了些药之后,持续的高烧算是退了下来,可还是不能吃不能喝。旺堆活佛得知情况,认为汉人的病还是得到医院去治,决定派人把乌云送出山去。
  临行前夜,忽然下起了大雪,早上起来,漫山遍野已经白茫茫一片,连出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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