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哭麦

作者:王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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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生长在城里的年轻人已经很难想象真正的麦田是什么样子。真正的麦田并不是黄色的,而是金色,金光灿灿,一望无际,远远看去铺天盖地让人不寒而栗。那时曾有流行歌曲是这样唱的: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丰收的喜讯到处传呀,社员人人心欢畅……丰收无论对谁当然都是喜讯,但在当时,对于我们这些被驱赶来农村的年轻人却未必。我们的口粮是由国家供应,每月百分之四十面粉,百分之六十的玉米粉和高梁米,也就是所谓的商品粮。从这个意义上说,村里的麦子丰收与否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如果硬说有,也就是到了收割季节我们要流更多的汗水,付出更多的艰辛。
  没有人能想象得出,在田里弯腰割麦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事情,那种感觉简直就像世界末日。来农村之前,我们只在课本上读到过有关割麦的有一种叫“康拜因”的联合收割机,在前苏联的集体农庄被普遍使用,前面一边割麦,后面就已打成捆并将脱穗的麦粒直接装入汽车,非常现代化。但是,我们来到农村才发现,我们中国的人民公社跟人家苏维埃的集体农庄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们不仅没有“康拜因”,甚至连二十马力的“东方红牌拖拉机”也不普及,割麦只能用镰刀。用镰刀割麦看似容易,其实是农村著名的“四大累”之一。所谓“四大累”也就是四种最繁重的体力劳动,它包括:割麦子、脱坯,养孩子、××。其中第四累是第三累的原因,第三累是第四累的结果,这里就不必细说了。由此可见,割麦即使在重体力劳动中也居首位,应属重中之重。我至今仍无法准确地形容,一个人长时间地弯腰在田里割麦子,手掌被镰刀磨出层层血泡,脸颊让锋利的麦芒刺得伤痕累累,从脖颈到腰背一直放射到脚根疼痛得近乎麻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曾在一块巨大的麦田里收割过一条长得难以想象的麦垄,据当地农民称,足有五里长。但这样的五里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五华里,更不是二点五公里的两千五百米,要知道,农民说这种话是从不负责任的,他们告诉你五里,就有可能是六里或七里,甚至八里。起初我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但渐渐地就感觉这条垄开始阴险起来,似乎不动声色地越拉越长。直到我感觉自己的腰出了问题,疼得已快要支撑不住,再抬起头看一看竟然还一眼望不到头。而此时我两旁的村民都早已割到前面去,只留下我这条垄像一堵矮墙似的立在光秃秃的麦田里。这对于割麦者当然是一种奇耻大辱。于是,我只好咬着牙又弯下腰去继续拼命往前割,就这样割到傍晚,割到天黑,一直割到半夜才总算割到了地头。也就从这一次,我再看到麦田立刻就会本能地感到头晕目眩,两腿发软,甚至大小便都要失禁。其实又何止是我,几乎我们集体户的每个人,每到农历的三四月眼看着绿油油的麦子一天天疯长起来,又由绿变黄被风吹起波澜壮阔的惊涛骇浪,就都会出现程度不同的生理反应。而且那麦子越是长势喜人,我们也就越是一筹奠展。
  我至今还记得一九七七年的那个初夏。
  在那个初夏,我们村的小麦呈现出历史罕见的大好长势。当时用的是一种叫“反修三号”的新品种。没有人会想到,这个新培育的“反修三号”竟会有如此优良的性状,不仅穗长坚实,颗粒饱满,而且株高挺拔抗倒伏,走在田里几乎能没腰际。显然,这一年的丰收已成定局。那段时间,村庄里的大喇叭从早到晚都在播放着那首“麦浪滚滚闪金光”的歌曲,村民们也都喜气洋洋地磨着镰刀,收拾绳索,准备开镰收割大干一场。而与此同时,我们的情绪也都已坏到了极点。首先是杨鸣。杨鸣在一天中午去生产队长那里请假碰了钉子。他请假的理由看似很充分。他对队长说,刚刚接到家里拍来的电报,他母亲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他家里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所以要马上赶回去。但杨鸣在说这番话之前显然没有考虑周全,因此也就有一个很大的漏洞。按以往惯例,我们村里有谁来电报都是一件很大的事,乡邮员要先去大队部,将电报交到大队会计的手里签字盖章,然后再由大队会计用大喇叭通知谁谁去领。但在这个上午,村里的大喇叭一直在播放“麦浪滚滚闪金光”,从没有间断过,这也就说明并不曾有电报送来。但生产队长还是给杨鸣留了一些面子,并没有当即揭穿他。我们村的生产队长姓常,由于是著名的割麦能手,每两镰割下的麦子就能捆成一大捆,因此在村里被人称为常二捆。这时,常二捆眯起眼问杨鸣,你母亲得的是什么病?杨鸣仍然不动声色,说目前还不清楚,电文只有几个字,母病重速归。
  别的就没有了吗?
  杨鸣说没有了。
  杨鸣为常二捆解释,电报是要按字算钱的,当然不会写得太细。然后又说,也正因为没写详细,他才更加担心,因为他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长年患有多种慢性病,比如高血压、心脏病、动脉粥样硬化以及脉管炎等等,因此这一次,无论犯了哪一种病都很严重。
  杨鸣和常二捆这样说话时,常二捆正蹲在自己家的门前捧着一只粗瓷大碗喝玉米粥。他这时把碗放到地上,又拿起一块秫面饼。所谓秫面也就是高粱面。那时的高粱大多是“东方红一号”,这个杂交品种产量极高,但品质也极差,不仅口感粗糙,用它做的面饼稍稍一凉就会像石头一样坚硬。常二捆从这只面饼上掰下一小块,朝前面不远的土垣瞄了一眼,突然一挥手扔过去。只听吱的一声,杨鸣回头看去,就见一只硕大的田鼠被打死了。这只田鼠显然正在专心致志地挖洞,因此没注意到身边的危险。常二捆这一下打得很准,那块面饼刚好击中它的额头,所以它连动也没动,一伸腿就死在了那里。常二捆起身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那块面饼,小心地吹去沾在上面的泥土就放到嘴里,然后一边嚼着一边对杨鸣说,看见么,这就是秫面饼,馒头是啥样子,你在城里长大应该比我更清楚。杨鸣一时没明白常二捆是什么意思,眨眨眼看着他,问秫面饼怎么了?馒头又怎么了?常二捆说,秫面饼是用秫米做的,而馒头是用麦子做的,你们都是文化人,这点道理还不懂吗?杨鸣立刻明白了,常二捆的意思是想表明,用高粱做的食物质量很差,甚至坚硬得能打死老鼠,而用麦子蒸出的馒头则不同,从品质到口感都不言而喻。他是想以此来强调收割小麦的重要性。
  常二捆点点头,说对,就是这个意思。
  接着常二捆又说,现在村里马上就要开镰了,麦收可是当前的头等大事,你说你母亲病了,如果黄小毛也来找我,说他父亲病了,怎么办?王松再来找我,说他姥姥病了怎么办?还有杜红呢,我都让你们回去吗?如果都回去了,村里的麦子还收不收?常二捆这样说完,就又埋下头去继续喝玉米粥了。杨鸣直到这时才终于明白,尽管常二捆没有把话说透,其实他早已识破了自己,因此,无论再跟他扯什么理由也都无济于事了。
  杨鸣在这个中午碰了钉子,情绪很低落,回来时就从小卖店买了一瓶地瓜烧酒。他这次去找常二捆原本是想先行一步。往年每到麦收季节,我们集体户的每个人都会想尽各种理由请假躲回城里去,一般当然是最先请假的更容易获准,越到后面也就越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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