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白板的墓志铭

作者:陈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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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板
  
  白板这样痴心文学,我们没一个想得通。白板小学的时候偶然从一本什么书上读到老大一篇写月亮的童话,好奇得不得了,一夜一夜地翻开那一页对着月亮照,以为那些字真的可以变成爬上月亮的梯子,发誓长大了当作家。可惜后来书读得并不好,只能在心里记住老大的名字。直到有了小老板的身份,觉得可以结交老大这样的名作家了,白板才把积攒了多年的小说书稿寄给老大斧正。老大真的一页一页仔细批阅。批阅完了,认真退回,白板又寄来一批,又批阅,又退回,又寄来。如是几年,老大最后不得不说,你安心开店吧,小说这碗饭莫吃了。白板好久没有回音,老大以为自己话讲重了,让白板吃不消了,但想想,长痛不如短痛,如果这样就能让白板安心当他的小老板,也是对他负责。不料过了几个月,却又收到白板的一部巨著手稿,白板在信里说,这部新作比刚刚得了茅盾奖的一个小说一点不逊色,请老师鼎力推荐,这也是他最后一部请老师斧正推荐的书稿,如果不成,就按老师讲的,从此搁笔,决不食言!几年来,这样的话白板说过起码有十回了。但老大还是怀着极大的希望耐心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实在找不出鼎力推荐出版的理由,只有再次写信,说为了你,也为了你家人,求你再莫起写小说的念头了!白板回了一封很悲伤的信,说写小说可以死心,老师为不才的学生白辛苦了这么多年连顿饭也没有吃他不能死心。看了白板几百万字的书稿,老大从来不肯受白板的一点回报,想想总是有一番师生的交情,就邀上我们几个赴宴。白板也就从此跟定了老大。老大讲什么白板都当作圣旨。只要老大有事,白板自己的事再忙,也会马上丢下,跳上电驴子,屁滚尿流地跑来。
  老大找白板,都是文学院的事,也就是我们这帮人的事。比如开了谁的研讨会要请记者和评论家撮一顿,外地来的作家洗了脚,文学院卖报纸杂志的零碎钱花光了,便找白板来买单。每次买单,白板都一本正经,像是在办自己那家店的头等业务。完事了,一脸荣幸,好像是揩了我们的油。要是我们有几天不找白板,白板就自己来找我们,找到几个是几个,一块去喝酒。白板说酒合知己饮诗向会人吟,没有你们,喝酒没味道。白板喜欢喝酒,什么时候见到都是晕晕乎乎的醉态,其实酒量并不大,一口两口就红脸,一杯两杯就搞不下去了。
  白板算不上大款。娘老子早年做工的厂子倒闭,问亲戚借了点小本钱,从乡下贩菜到城里菜场来卖,后来攒出一间卖杂货的小店面。白板高中毕业连考了两年没有上成大学。看看儿子没有指望学而优则仕,自己也又老又病,娘老子就把店面交把了儿子。白板从小搭错了筋,做梦都想当作家,绝没有想过当卖杂货的小老板。当了小老板,依旧还老做当作家的梦:把稿纸写得满屋子雪样地飘,出的书一整车一整车,拉得牛出汗。梦醒了,晓得自己不是吃那碗饭的角色,却不甘心,硬往作家堆里凑。白板赚的钱,除了养家活口,一个是花在小姐身上,一个就是花在我们这帮人身上。问他在小姐身上花钱和在我们身上花钱哪样快活,白板说一样快活。这让我们十分感动:白板真是白板,白璧无瑕。白板的饭局上,大家一致说,一定要在白板生前给他写个天下最好的墓志铭,让白板晓得我们这帮人是有情有义的,让白板到了死的那天晓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值得一虽然没有当成作家,但是作家给他写了墓志铭:
  这里埋葬着一个对文学痴心的人,一个对朋友厚道的人,一个总想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小姐和作家的人。他一辈子没有醉过,一辈子没有醒过;一辈子没有穷过,一辈子没有富过;一辈子没有冷过,一辈子没有火过……
  那天大家七嘴八舌议了个开头,就没有再议下去。因为白板的日子还长着,业绩是一定还有发展的,说不定哪天就做出了惊天动地的事。不过不管怎样发展,怎样惊天动地,那个开头是绝不能少的。白板自己也基本上同意,说你们讲得不错,只怕高度过了,我当不起。另外,是不是“小姐”可以划掉?跟“作家”连在一块讲,对你们不好。大家说,有什么不好,我们还不如小姐呢。除开你,在座谁敢讲自己有小姐钱多!
  怎么能这样讲!白板正色说,作家很伟大的。钱算个卵子!
  所以不是高度过了么!大家不肯改,白板只好默认。
  那次老大找白板是为办写作基地的事,想让白板帮忙请几顿饭:基地基地先要有地;有了地就要有房子;有了房子就要有人——也就是编制;有了编制就要有经费。这个事是要上文学史的,白板深感重担在肩,正庄严着。
  当时文学院的几个名人逢中、二饼、幺鸡都在。幺鸡一向对单位的事没有兴趣,老大刚说完办写作基地的想法,幺鸡就嗤了一声:嗤,还写作基地!嗤完就提前走人了。
  
  老大
  
  文学院真正痴心文学的还应该是老大。老大说,这世界如果最后只剩了一个作家,那肯定是他,绝不会是别个。大家说,那你能写的怕也是最后一篇童话:地球遭了大劫,只剩了一个生灵,当然是个作家。这作家当然是个跟老大一样死心塌地的,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爬格子。就在这时,门外的楼梯响起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胡扯!二饼一推眼镜:只剩了一个生灵,哪里还会有脚步声?
  逢中尖笑道:二饼你想象力也忒低了。
  是啊,要不怎么叫童话?白板很聪明地插嘴。
  当然应该有脚步声,逢中接上刚刚被白板打断的话头,而且当然应该是个美女。
  美女?二饼冷笑,老实听鲁迅的吧,要来就来个卖大饼的。
  对头,就是我这种人!
  白板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很兴奋。
  老大是个没有幽默感的人,再绝的黄段子都莫想惹出老大的笑。老大从头到尾用心盯着。疑疑惑惑地眨着眼睛,等到众人已经哄堂。老大还没有搞清意思,只能尴尴尬尬地跟着咧嘴,表情像是蹲在茅坑上大便将出未出时候。尴尬的回数多了,老大也会想着改变一下形象,也凑趣来一段。但每回都是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完了自己先呵呵呵呵地大笑一气,好像生怕被别个抢了先,忽然发现周围一片寂静,很奇怪,反复问:你们怎么不笑?!
  但一旦讲起文学,老大就绝不肯胡扯,也不喜欢别个胡扯。文学是很神圣的!老大说。年轻时老大因为那篇让白板着魔的童话上北京受过表彰。当时的奖状和合影“文革”前一直高悬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文革”中差一点被搞掉——合影上面的大人物正在一个一个被打翻在地,踏上亿万只脚。老大听到抄家的风声,连夜采取了有效措施。有人说是转移到了乡下的亲戚那里,有人说是深埋在什么地方。不管你是恶意还是好意,老大从来不作正面回答。过了这么多年,老大也再没有让那些东西露过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谁能预料?不怕社会动乱,还不怕贼?死了我是要拿去垫棺材的。不到临死,我哪个也不会告诉。古人讲,文之为德也,大矣,是与天地并生者。日月迭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地理之形。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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