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天堂的脚印

作者:张 浩

字体: 【


  张大海是个木匠,不务正业的木匠,而且还真是我的老爸。
  木匠喜好在耳根上夹支木质铅笔,专心致志地摆弄活儿,累了就回家吃饭,饭后便往炕上一倒,随之就呼呼大睡,而且四肢摊开,因为这样可以放松一天的劳累。年复一日,显得很知足,六十块的工资,在那个年代的那个地方——麦子和牛羊肉从来不会短缺的布尔津,亦算是一份不错的养家糊口的活计了。
  爸却是木匠的另类,除了干活就是热衷于和他的棋友——县人民医院刘院长聊天。聊体制、聊改革开放,直聊到手指因大量抽烟变得焦黄、天际发黑,随后才步态凝重地回了家。
  妈却是个干练内秀深知爸内心世界的贤妻。妈非常心细,在爸用饭时偶尔露出的一丝哪怕下意识的叹息,都能体察出来。妈知道爸挂不住的心事,妈知道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与爸来一个心灵沟通。比如妈会说,老二要上学了,老三也该进幼儿园,还有哪个有闲心来摆棋谱,人家是院长,你图个啥球,不知道想些个办法多揽些活,赚点钱,五张口能这样过?
  揽些活儿的意思就是看谁家想整点小茶几和板凳什么的家什,爸就抽个星期天的空闲,背上锯子,提上工具箱,像个沿街卖艺的人就上门去了。
  爸和妈就这样对坐着木板饭桌的南北。一句话,一口酒,一声叹息,一丝惆怅,拉开了话匣子。这模样好似两个对弈的棋手,表面看似温和平静,其内心都在窥视对方出的什么招。
  “咱家得添置一样重要的东西。”爸终于仗着酒劲吐出一截酒话。
  “说啥?不会是想买头叫驴去拜阿凡提为师吧?”
  妈没喝酒,却咬了一口自己腌制的红辣椒,对应着。
  “看你说的……”爸受了妈的刺激,舌头大了起来,半天没有把想说的话表达清楚。后来还是妈仔细地从爸的酒气里嗅出,原来爸说出了一个奢侈的要求——想买一个上海生产的红梅牌收音机。
  妈的眼睛眨巴了几下,稍即还是笑了。
  “行啊,开始关心国家生计了……”妈笑,是因为妈觉得爸像是个顽皮的大孩子。妈是有文化的知青,祖籍四川,高中毕业来布尔津的。妈平时在家里只有在晚饭后,才有片刻的闲空,放松一下白天的劳累,这个时候,妈翻来覆去看的就是仅有的两本书:《红楼梦》和《林海雪原》。
  妈如饥似渴地消化着,反刍给自己的丈夫,期望他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于是妈口头的允诺显得是那样的宽容和平静,就像吩咐孩子去杂货点打点酱油醋那样轻松,而妈真正的内心世界却浊浪翻滚,毕竟是当家的,清楚爸的“奢侈”给原本拮据的家境又带来清苦。
  爸甚感意外,却诡秘地朝妈笑了。爸也许是头一回笑得那样灿烂,随后爸竟然用手拍了妈的屁股,酒后的眼神分明在向妈述说孩子不能理喻的那个念头。妈当然心领神会,一边打了爸的手臂,一边朝爸努努嘴,示意在孩子面前不要这样肆无忌惮,然后妈的脸上荡漾着一丝喜悦。
  我们仨出生在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那是个镇子,叫布尔津。在地图上正好是鸡屁股的位置。
  那里有一条河,叫额尔齐斯河,河流最后抵达北冰洋。那里的阿勒泰山谷里盛产金子,喀纳斯的山上还有美丽的湖泊。牧人在辽阔的草原上,一年四季跟着牛羊迁徙,穿着皮袄的牧人骑在马背上,悠闲地驱着牛羊经过小镇,从家的院门前拂过。羊们路过的时候,连正眼都不会瞅我们一眼,或许它们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在脚下滚滚的尘土中。羊们敬畏的是骑在马上手持皮鞭的牧人,三个黄毛、丫头算什么东西,在羊的思维里,它们才是戈壁真正的主人。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姐妹仨就会站在门槛上,扶着门框,默默地看像夏日的河流那样涌动的羊群,朝着镇南面的屠宰场滚滚而去。浩浩荡荡的迁徙场面如千军万马,撩起的尘土夹杂着膻味淹过了坐落在喀纳斯湖畔老家的院子。这样的情景从初夏一直延续到入秋的第一场雪。
  我们姐妹三人年纪按大小相隔两岁,儿时的我们生活得天真烂漫。多半个篮球场大的院子里,三棵苹果树和我们一起长大,后来成了我们的玩耍伙伴。我们姐妹仨有事没事就与苹果树玩耍,在树下捉迷藏啊,帮着爸剪个枝叶什么的,夏日的大风经常把一些还未成熟的果子打落地上,我们就会不停地捡。有一次小妹实在熬不过苹果诱人的清香,趁两个姐不注意,悄悄将一个掉在地上看似半红半青的果子咬了一口,随即却大声叫了起来。原来那些掉在地上的果子都是里面长了虫子,吃了芯子才掉下来,妹妹的一口正好咬到虫子上,于是吓得手舞足蹈。
  三五遍大风刮过,苹果树上的果子这才个个圆润饱满。收获的时候,除了自家留下些吃的,妈还将一篮子一篮子的苹果送给左邻右舍,每到这个时候,我们特别开心和自豪,因为只有我们家有三棵苹果树呀,但爸为什么只种了三棵苹果树呢?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疑问有一天终于让妈诠释得明明白白。妈说爸是山东人,婚后一心想要一个男孩,但命运之神却与爸开了个玩笑,六年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老大出世时,爸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栽上一棵苹果树,爸期望苹果树的累累硕果会给他带来一个儿子,但事与愿违,妈生了三个女儿,结果爸就栽下了三棵苹果树。爸虽然还想生,但现实让爸感到力不从心,再说,能说会道的计生主任的工作手段,能让你安心吗?爸每天心情凝重,甚至在做木匠活的时候,竟会弄破自己的手指。这多不可思议啊,爸的活计是镇上屈指可数的,爸怕弄伤的手指给人看见,于是爸坚持不愿包扎伤口,只用一点云南白药往伤口处一撒了事。爸的心情变得很糟,他写信给自己的老妈“交代”说自己交了白卷,对不起她老人家。妈实在熬不住爸的日渐消沉,为了安慰爸,妈变着花样做出爸喜欢吃的饭菜,还风趣地跟爸说,不是还有一部电影叫做《五朵金花》吗?我们现在才三个呢,以后还可生……爸当然领会妈的含义,他看着窗外三棵苹果树沙沙地在风里摇摆的时候,还是满心欢喜的。
  家在河堤下的旷野上,一望无际的旷野里生长着“灰灰草”,在风里摇摆。姐仨站在压井边上向东方望去,一轮艳丽的骄阳从地平线上徐徐地露出脑袋,最后跃上天穹。这时我看到姐姐的头发在额前飞舞,金灿灿的阳光很快将我们的面容染成一片金黄。在我们的心目中,远方黑黝黝的群山永远是个谜,就像阿尔泰腹地亮晶晶的金子,为哪般却成了富豪与穷人的奢望和不归路呢?
  屋背后就是额尔齐斯河。
  河边的戈壁上有小小的沙丘,生长着茂密的红柳,噬噬响的电流随着电线,像接力棒一样跨越河流,输送到牧人的小屋和农舍,电杆站得是那么直,灰黑色的身子,一个连着一个,一直扎进对岸的深山老林里。
  我们就出生在这里,会走的时候扶着门框伸着脑袋看大戈壁;会跑的时候,迎着风跑向戈壁;胆子大起来的时候,去了沙丘,采粉色的红柳花;再大起来,我们抬了洗衣盆向河坝走去,我们坐在岸边,一面洗衣服,一面看河水,看它匆忙的脚步,一刻不停留地走。

[2] [3]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