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还乡与幸福的闪电

作者:王家新

字体: 【

我已不知听过多少遍,有时甚至听得泪流满面。尤其是最后的咏叹调主题,那种无限的慢,那种比慢还要慢的深邃而又揪心的音质,仿佛真的在说,永别了!而在那一瞬我多少有些惊心:我们一生所追寻的“归宿”,其实不正是死亡吗?不正是它在一直等待着我们,并向我们张开那母亲般的温柔慈爱的颤抖的臂弯吗?
  但是,用死亡也不能说明这一切。《歌德堡变奏曲》第二版中的那个灵魂已完全超越了生死。他在投入他一生下来神明即为他准备好了的怀抱。他带着他一生对生命的至深体验,带着如他自己所说的“圣徒般的牺牲”,在这样的“告别曲”中踏上了返乡的历程。五十一分二十七秒的演奏(第一版为三十八分二十七秒),这真是“行道迟迟”啊。但,“必有一死”人已没有了任何恐惧,他带着人的尊严和谦卑,也带着神明赋予给他的光辉,在投入那最终的怀抱……
  我们也在这“返乡”的路上。从“形而上”的意义上,我们也许永远抵达不到那个“盛满雪”的“家”。但是,重要的是我们要上路,要踏上这种诗的返乡之途。这个“家”也许不是大地上任何一个实际居所,然而,它难以言说却又历历在目。它先在地规定了我们一生的方向。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到达那个地方,因为返乡的意义其实就在过程本身。这一切,正如海德格尔在阐释荷尔德林的诗时所说:“这种返回的行进就是家乡的持存。”
  
  海子与“幸福的闪电”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就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它早已被选入中学课本并成为海子诗歌的某种代名词。如果你从哪个学校外走过,听到从教室里传来的琅琅读诗声,说不准朗诵的正是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为什么不喜爱它呢?这是一首如此温暖、开阔、美好的诗,甚至还带有一点可爱的大男孩气。那些年轻的读者喜欢它,就犹如看到荒凉的大地尽头有一座召唤他们的房子。说不准,他们就是由这样一首诗而走上文学之路的。
  但是,人们对这首诗的感受很可能到此为止,虽然它比人们想象的要更为复杂。
  现在,我们就来看诗中的一个意象:“幸福的闪电”。这个意象是怎样出现的?承接诗一开始改变生活的强烈意愿和对“远方”的憧憬,诗人接着进一步表达了与世界交流的激情,那么,他要告诉我们什么呢?当然不是油盐酱醋茶这类我们都知道的东西,而是那神秘的“幸福的闪电”!显然,这里的“幸福的闪电”是一个隐喻。那么,海子为什么要把他感到的幸福与闪电联系在一起呢?
  我们首先来看“闪电”这种自然现象:它是一刹那的闪耀,但又是一种震撼和照彻,尤其是对处于黑暗中的人们,有一种使他全身心战栗的力量。更重要的,这闪电是来自“天上”,来自“上界”,或者说是来自大地之上的“另一个世界”的。因此,海子为他从一个精神王国所感受到的幸福找到了一个最恰当的比喻。
  这个比喻也是有来头的,法国著名诗人勒内·夏尔有这样一句诗:“我们居住在闪电里,闪电居住在永恒的心脏。”我相信海子一定读过这句诗并对此心领神会。这里的“我们”指的是诗人和一切精神的传递者。而这个比喻又来自古希腊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盗火的神话——它从此成为诗人的命运和原型。在海子这里,他也要不惜代价地把这种“天启”的秘密“告诉每一个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做一个“幸福”的使者,把诗的光芒带向人间。
  因此我要说正是这个意象构成了这首诗隐秘的内核,甚至透出了海子整个诗歌世界的奥秘。一般人也许只有一个世界,即世俗生活的世界,但“幸福的闪电”这一隐喻却提示了还有着另一个世界。海子就生活在这两个世界之间。这就是为什么在这首诗中,他既表达了自己对世俗幸福的憧憬和祝愿,但又最终显示了另外一种“不同寻常”的追求。
  下面来读这首诗。诗的第一节表达了诗人“从明天起”改变自己生活的强烈意愿,那么,他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呢?海子写这首诗时是位于昌平的政法大学的年轻教师,除上课之外,就是关在他的单身宿舍里读和写。他似乎也有那么几次不成功的恋爱,这最终促成了他对人间的爱的灰飞烟灭。就在他死后,他的朋友西川去了昌平并这样写道:“海子没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在他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甚至收音机。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之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
  这就是海子,一个完全以写作为生的人。这给他带来了生命的意义,但也使他遭受着无穷的磨难。这就是为什么他看上去要“痛下决心”改变自己生活的真实原因。他要“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投身于劳动者“热气腾腾”的生活,喂马,劈柴,不再在孤独幽闭的写作生涯中折磨自己。他还要一反过去对世俗生活的疏离态度,“关心粮食和蔬菜”,到农贸市场走一走,过一种实实在在的、对他来说却是诱人的全新的生活。而对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写着写着他就有了一个心愿:“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至此,诗在那里,是一个闪耀着“自由的元素”的世界,而在海子这里,是一个面向终极和无限的所在,只有面向一种更伟大的、超越性的存在,他自身的尺度才会展开。所以他要临海而居,与海为伴,向海而生。大海,才是海子终极意义上的安魂之乡。
  也可以说,只有来到那里,才有可能如瓦雷里在他的名诗《海滨墓园》中所说“终于得以放眼神明赐予的宁静”。
  同样,我们还要去体会该诗中多次出现的“幸福”这个字眼。从某种意义上,这正是一首探讨“幸福”的诗。幸福是人生最根本的命题,也是上苍给我们每一个人出的一道谜语。“幸福”的含义需要澄清。海子这首诗中一开始出现的“幸福”是和他对生活的向往有关的,它可能是“健康”、“快乐”的同义词。但是,自从那一道天启的“闪电”为他闪耀以后,“幸福”与“幸福”就不一样了。当然,他理解了世俗的幸福对人们的意义,但对他自己,他只有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献给“远方”,才有可能给灵魂带来更高的、终极意义的幸福。
  所以海子的这首诗,绝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单纯,它包含了人生的启示和幸福的奥义。
  这仍是一首美好、温暖、明朗的诗,但是在诗的背后和字里行间,隐含着生命的两难及矛盾张力。正如有人在分析这首诗时所说:“选择尘世的幸福可能意味着放弃伟大的诗歌理想;弃绝尘世的幸福则可能导致弃绝生命本身。”(吴晓东)纵观古今中外文学和诗歌的历史,似乎在物质生活与精神事物之间、在尘世幸福与灵魂追求之间,一直存在着矛盾和“两难”,德语现代诗人里尔克有诗云:“因为生活和伟大作品之间/总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敌意。”爱尔兰著名诗人叶芝也这样写道:“是生活的完美还是工作的完美,一个艺术家必须做出抉择。”海子一定熟知这些诗句,并对之有切身的感应。他最终选择了“工作的完美”,选择了自我牺牲,选择了以全部生命来承担一部“伟大作品”的命运。
  而在中国历代诗歌中,自屈原以来,“入世”与“出世”之间的矛盾也一直存在着,闻一多在一篇谈孟浩然的文章中就这样写道:“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持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着自己。”我们都熟悉苏轼的《水调歌头》,诗人在中秋“大醉”之后,在壮志难酬的心境下把酒问青天,一时间顿生“我欲乘风归去”的出世之想。请注意,这里用的是“归去”而不是离去,这意味着在诗人看来他本来就是从另一世界来的,或者说,就是像李白那样的“谪仙”!但是,“归去”是不可能的,他注定要留在这个俗世中承受。在沉痛、无奈和矛盾中,他唯一能做的,是在最后留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这样的祝愿。
  从海子的这首诗尤其是诗的最后部分,我们显然也听到了这种古老的回音。不过,比起那些“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诗魂们,海子更多了些“独自前往”的勇气。他跨越了一个宿命般的临界点,义无反顾地把一种灵魂的乡愁和信仰冲动带入了一个贫乏时代的诗与言中。他的诗,构成了中国诗歌史上最罕见的一道景观。
  
  [责任编辑 陈永春]

[1] [2]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