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七七级

作者:南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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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纸宣称,近些年冒出了许多文学神童,小小年纪就写得一手好诗,甚至直接写多卷本长篇小说。但是,我还没有听说哪一个文学神童打算写回忆录。回忆至少是年过半百的老家伙才能玩得动的游戏。这些哥们儿曾经彻夜不眠地谈事业,谈女人,谈如何周游世界的五湖四海;现在,他们腆起肚子,膝软牙松,裤兜里藏一瓶救心丹,空闲的时候就凑在一起聊养生。一把年纪的人已经写不出动人的情书,要写的话只能是回忆录。
  “很久很久以前”,这是许多故事经典性的第一句。他们的故事得从哪里开始呢?许多人毫不犹豫地直奔三十年前——一九七七年。一九七七年是一大批人共有的幸运年份。这些人老少不一,天各一方,星星点点地散落于广袤的田野或者破旧的厂房。一九七七年的时候,尘封已久的大学校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他们就在这个时刻一起苏醒了过来。社会上的许多人还来不及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成为第一批历史的受惠者。这就是众所周知的“七七级”。刚刚跨过大学门槛的时候,这一批人穿着皱巴巴的中山装,或者梳着长长的辫子,几件行李草草地塞在木板箱子里,偶尔也会因为打破了热水瓶或者丢失了一两本杂志烦恼拌嘴。但是,不俗的书生意气是这一批人共有的特殊神情。据说一九七七年大学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五,被挑上的多少都算个人物。我所就读的厦门大学,这一届学生不仅读书用功,而且擅长在辩论中使用政治大概念,演话剧、诗歌朗诵、大合唱或者各种球类运动都能露一手。三十年弹指之间,“七七级”之中的一部分人已经身居要津,目光远大。公众舆论之中,一九七七年考入大学的二十七万人逐渐成为一个神秘的方阵,“七七级”如同他们之间特殊的联络暗号。“七七级的吗?”“七七级的。”于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九七七年迄今已经有三千多万的考生闯关夺隘涌入大学。尽管可以听到大大小小的天才们许多有趣的故事,但是,他们的光荣只能属于个人——后来的考生再也享受不到“七七级”这种特殊的集体荣誉。
  尽管我是这个团队的一员,可是对于写作这一篇回忆仍然犹豫再三。我不太愿意利用这个集体荣誉怂恿自恋主义情绪。“七七级”之中的确藏龙卧虎:一些人进入大学之前已经熟读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围在乡村的火塘旁边议论民族国家的命运;一些人隐在北京的平房里或者在白洋淀的芦苇荡写出一批风格神秘的诗句;还有一些人始终孜孜不倦地钻研数学或者外语,仿佛早就在那儿等待破冰的一刻。至于各地的小头目、小秀才、小名流,“七七级”之中比比皆是。一个家伙感叹地说,他在当地好歹也算一个跺跺脚地皮就会抖的人物,怎么搁到了“七七级”就无声无息了?“天生我材必有用”,读书的种子,精英气质,未来的栋梁,这些事后的褒扬渐渐汇聚成了“七七级”的固定评语。“七七级”如同一个掠过夜空的彗星,它的明亮尾巴一直拖到了三十年之后的今天。
  可是,这似乎不太像我。虽然我已经出版了若干部著作,提出了几个略为得意的文学观点,不可否认的是,一九七七年的时候,我经历简单,资质平平。那个时候,我表情冷漠地游荡于乡村与城市之间,心灰意冷地对付“知识青年”的困窘生活。我的确暗地里下过决心,要像一只皮球那般顽强,无论被按到多深的水里都要竭力上浮。然而,这仅仅是一种倔强的生活信念,丝毫不存在对于社会乃至历史的真知灼见。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坦白,我的期待只不过做一个不错的乡村木匠,在砰砰的斧凿声和清香的木板刨花之中娶妻生子,安家立业。一九七七年的时候,中学功课的残存碎片帮助我冲破了那几张考卷设置的栅栏,这或许是幸运的偶然。我们这些混入“七七级”队伍的庸常之辈已经占了不少便宜,就不要再借用“七七级”的名义为自己做什么文章了。不写也罢。
  改变我这些想法的是一个来自外省的民工。因为修缮房子,我需要买一些建筑材料。我在社区门口的一堆沙子和几摞砖头旁边看见了这个晒得黝黑的家伙。他纠集另外几个民工,干一些欺行霸市的勾当。他的沙子和砖头卖得特别贵。如果社区居民到别处购买建筑材料,他就会想方设法刁难运输的车子,甚至把他们打跑。我用江湖气十足的口吻和他搭讪了一阵,暗示说我有一个当警察的弟弟,这多少吓住了他。压下了价格之后我点支烟和他聊起来,他告诉我前几年不过差了两分没能考上大学,只好离开家乡满世界混生活,因为脑袋好使周围几个老乡成了他的喽啰。我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如果考不上大学,或许我也是这副模样?我历来不太善于将自己的形象估计得高大一些。因为意外的运气而成为百万富翁,因为某种神秘秉赋而过上特殊的日子,这种幻想在我的脑子里逗留的时间越来越短。没错,不进大学我也能活得头头是道,只不过我的全部才能恐怕得挥洒在尘土飞扬的街头。
  我就是在此刻明白过来:我的确用不上“七七级”的崇高声望——我只配享用附加于这个历史事件的一个小小主题、:大学彻底改变了我的个人命运。一张录取通知书神奇地将生活截成两段。湿滑的田埂,水田里叮在大腿上的蚂蟥,三伏天挥汗如雨地割稻子,压得人直不起腰的担子,楼梯边上的大坟茔,房子后面那一口冰凉彻骨的水井,跟着手电筒光圈曲折蜿蜒的银环蛇,夜风里零零落落的几声犬吠……这些灰头土脸、汗水腌透的日子被远远地阻拦在大学围墙之外,如同另一个时代拍摄的黑白老电影。一九七七年开始,我的日子仿佛用透明塑料薄膜仔细裹好藏进了保鲜柜,鲜嫩光滑。如今看来,入学与否的确是人生途中的分岔口。当年一起下乡的知识青年之中,大约三分之一的人先后考上各类学校,毕业之后安居乐业。剩余的知识青年在随后的日子里陆续返回城市,前几年多半又陆续下岗待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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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依然记得,二〇〇二年的时候曾经应约写过一篇小文《分量》,纪念大学毕业二十周年。《分量》之中保存了一些记忆、心情和若干的细节,干脆全文照录——
  一九七七年的夏季,我是一个手执镰刀、衣衫褴褛的农民伫立在田头。我的手心结了很厚的老茧,内心日甚一日地迟钝。恢复大学考试的传闻断断续续地飘来,我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大学”这个字眼距离我的生活已经十分遥远,我从未觉得那一圈围墙里面还会和我有什么联系。我的理想是争取做一个不坏的木匠。
  可是,消息日渐一日地明朗,周围都在蠢蠢欲动,考试终于成了一件事。当然,也就是一件可以试一试的事情而已,我不允许自己寄予过多的乐观想象。那时已经没有志气将爱因斯坦之类的科学家作为后半生的偶像,学术如同天方夜谭,大学录取的真实意义是口粮问题一劳永逸的解决。我不敢轻易地相信命运的慷慨大方。我的父母亲曾经作为下放干部滞留乡村多年,我深知要将户口搬回城市会遇到多少额外的麻烦。这是中断了十年之后的大学考试,预测的录取率不会超过十分之一。这个数字倒是没有吓住我,这个数字比我可能返回城市当一个工人的概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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