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人间烟火

作者: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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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退二十五年,苏绣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现在不行了,上下一般粗,腿也长短了,走路时人和影子都像鸭子。二十五年前的苏绣我没见过,可能见过了我也不记得,反正我能想起来的第一个印象是,她已经把屁股和腰混在一起了。她推着自行车从我们家饭店门前经过,和郑启良还有他的三女儿哨子,一起到石码头上坐船。我坐在门槛上看着运河发呆。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习惯早起,一早起就精神恍惚,要在门槛上坐上半天才能清醒。这些时候我就盯着运河和石码头看,水汽从河面上升起来,整个运河像一锅平静的开水,没完没了地向西流过去。比我起得还早的人开始解船,在水上摇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那天早上潮湿清凉,郑启良把他的和苏绣的自行车放到船上,哨子忽然转过身,指着我家的门说:“我要吃油条!”郑启良摸摸她的脑袋,往她手里放了一个东西,哨子就慢悠悠地跑过来,送到我面前说:“油条!”我看一眼她手心里的硬币,心不在焉地喊一声妈。我妈从屋子里走出来,拿出一根用旧报纸裹住的油条。哨子又慢悠悠地跑回去。哨子比我高两个年级,但她明显不太认识我了。听说被吓着了。放学回家她从运河边上走,水里突然蹿出来一条比两条扁担还长的白蛇,红信子一吐两尺长,哨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傻了。不上学了,走路的时候像在梦游。她抱着油条站在码头上,坚持吃完了再上船。我听见苏绣尖叫一声:
  “就知道吃!几点了!”
  她已经上船了,又跳上岸,抓着哨子的领子拖上了船。因为那声尖叫,我才注意到苏绣。从背影看,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和很多体型走样的女人一样。那时候她好像还年轻,三十岁吧。三十岁的女人成了那样,很多年后我才懂得惋惜。
  我早听说过她,也听花街上的人说过,东大街苏家的绣绣长得不错,没想到是这样。那时候她和陈洗河从东大街搬回花街不到三个月。陈洗河家在花街,爹娘死得早,叔婶把他拉扯大。成年以后,洗河就从叔婶家里搬出来,一个人住到爹娘留下的老屋里。他家的房子在花街,大概是最破的,远看两间堂屋是歪的,近看也是歪的。大家都担心它们会在某天夜里彻底歪到地上,但是没有,它们坚持歪而不倒,直到洗河跟苏绣搬回来还站在那里。洗河是苏家的倒插门女婿,结了婚就住到东大街。倒插门嘛,你得插过去啊。花街人都觉得洗河插过去挺好,守着自己的破院子怕连老婆都找不到。明摆着的,家里空荡荡的,两手也空空。洗河在苏家住了几年,搬回来了,原因是苏绣的妹妹也要招一个上门女婿,地方不够。
  搬回来还放了鞭炮,我跑过去看热闹,看见洗河的笑堆在眼角和腮帮子上,对谁都点头。他给笑累坏了。苏绣闪了一下脸,我都记不清了。反正我没怎么注意她。我替洗河悬着心,怕鞭炮声把屋子震塌了。再后来就是我坐在门槛上的清早,苏绣和郑启良和哨子要去坐船。我看见一个上下一样粗的女人,走起路来像鸭子。这个像鸭子的女人就是长得不错的苏绣?
  自行车放倒在船头,哨子坐在放倒的自行车上。苏绣坐在船舱口,一只手支起下巴。郑启良摇船,喉咙里跑出一段歌来。哥呀妹呀的,米店的孟弯弯和瘸腿三万才唱的调调。船钻进水汽里,没有了。我打了个喷嚏,站起来往屋里走,一定是我妈让我刷牙洗脸了。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坐在门槛上看运河,他们三个人又来了。哨子把一个硬币送过来,拿走一根油条。三个人把船摇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三五次之后我就知道了,他们是去看病。哨子是去治傻病,十五里外的鹤顶有个仙奶奶,说是专治神神鬼鬼的病,过来给她喊过一次魂,又蹦又跳又烧纸舞剑,也没喊回来。她的声音凄厉,听起来让人害怕。仙奶奶没治好,说那白蛇道行太深,弄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巨大的白蛇除了哨子,花街上谁也没见,整天在水边芦苇荡里打野鸭的老枪都没见过。但是哨子指天画地结结巴巴地说,就是一条白啊蛇吓吓啊的。到底有没有白蛇已经不重要,反正傻了,那就得治。仙奶奶不行,要找更厉害的人治。郑启良拐弯抹角不知从谁那里听来,运河上游有个老中医,长一把油黑发亮的大胡子,专治邪门的毛病。别人能治的他不治,别人治不了的他才治。那地方也偏僻,先走水路,再走旱路。他就把自行车搬上船,带着哨子摇船去找,半路遇上苏绣,她刚从老中医家里回来。她也看病。从此他们就搭伴一起去了。
  苏绣的病其实大家都知道,不明说而已,就是怀不上孩子。跟洗河结婚好几年了,只看见她腰腿吹了气似的往外长,肚子没动静。大问题。母鸭子下不了蛋,这叫什么事。放在你身上你也急。洗河偷偷摸摸带她去看过几个医生,后来就不带了。原因是,他是男人,谁好意思整天带着老婆查这种问题?没准医生还认为是他有问题呢。男人那东西不行,脸丢大了,十八代往上的祖宗都没面子。再说,医生还问过苏绣一句话:
  “流过没?”
  苏绣一下子不说话了。洗河也不说话,憋了半天,小肚子都红了,然后扭头就走。他在医生家巷口的石头上坐着,用脚后跟死命磕屁股底下的石头,鞋后跟都磕破了。他清楚。不当面说也就算了,忍忍就过去了,好歹现在是自己老婆。问题是他妈的医生当面问这话,哪受得了?苏绣流过,不是跟他的。洗河觉得委屈大了。时间不长苏绣从医生家里出来了,她低头把自己裤脚看了半天,十指交叉分开,分开交叉。最后说:
  “医生说,也可能是你的问题。”
  “我?”洗河噌地站起来,手指到天上去,“放他妈的瞎屁!你信?”
  苏绣不吭声了。洗河这么多年还没如此声势浩大地跟她说过话。她心虚了,后脊梁往外冒汗。一定是自己出了问题,想当年。当年啊。把柄在那里。这三条街,花街,东大街,西大街,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了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以后再治病,只有苏绣一个人去了,不仅洗河觉得问题在她,她自己也觉得问题在她。所以她跑了很多地方求医问药,不能怨不能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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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绣和郑启良一块去看病,花街上很快就有了反应,比药效都快,三五个凑在石码头上就指指戳戳。我家饭店迎面就是石码头,从来都是最大的信息集散地。从运河上来的,跑船的老大带过来,过往的商客带过来;东大街西大街和花街的,没事也往这边跑,鸡零狗碎的都聚在石码头上说。石码头上一直都热闹,不运货不做买卖不泊船照样热闹。说累了就进我家饭店要二两酒、三两个小菜,吃着喝着继续说,不听都不行。我爸说,只有没发生的,没有不知道的。地球那边的事都能传到石码头上。
  一个说:“看,两个人又搞上了!”
  另一个说:“两个人怎么又搞上了!”
  第三个人说:“乖乖,两个人真的又搞上了!”
  “嘿嘿,搞上了,搞上了。”
  两个人,苏绣和郑启良。我一天听一点,慢慢地也把故事听齐了。我小的时候,花街、东大街和西大街是放在一块管的,领导是郑启良。他一声吆喝,上面下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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