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李生记

作者:魏 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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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这么一个人,我们假设他叫李生,四十来岁,面色苍黄,平素表情比较严肃。他大概是湘西某地的乡下人,翻山涉水来广州打工,这一晃已经有十多年了。
  这十多年来,他周遭的生活不知发生了多少变化:城市吞没农田,高楼越发密集,当年与他并肩作战的工友们早已作鸟兽散,有的死了,有的发达了,有的更加落魄了……这其中的变迁,不说也罢。只有他,仍停留在原来的地方,活着,勉为其难。在这期间,他娶了女人,生了一双儿女,因违反计划生育被罚过款;家里新添了电视、电话、风扇;几年前他举债建起了两层小楼,因为全村上下都在建楼,也都举债。
  除了春节,他几乎很少回家,回去了也是淡淡的,不再像从前那样热衷于聚众赌博、喝酒猜拳——从前他兴致真是高得很,现在再没那份闲心了,也不知为什么。有时候家前屋后转悠几圈,看着四壁空空的楼舍,想一些连他自己也不记得的小心思,或听妻儿老小唠叨些家常,得知村子里某户人家的儿子杀人越货,某户人家的姑娘未婚先孕,他的一个远房表妹正在温州卖淫(传言而已,此消息未得到证实),他中学的一个女同学已当上了副市长,另一个同学在上海坠楼身亡……他这才“噢”了一声,忙截住了问为什么。
  他这个自杀的同学名唤郭兰士,高中时的标枪健将,身手极为灵异,脑子也灵活,虽然成绩不好。郭同学不及高中毕业就外出游混,先是跟着他小姨父卖小五金,后来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他怎么就发了,那或许真是阿猫阿狗都能发财的时代。不久以后他回乡,留胡髭,戴墨镜,穿尖领花衬衫,走路时把个肩膀晃来晃去的,才二十岁!及至再隔一些年头,他的再次出现,已完全是另一副样子,穿布衣布鞋,步态稳健,目光平静。李生看得出,这次他是真的发了,据说已改行做起了实业。
  郭同学的自杀是缘于破产,具体原因不得而知。
  李生不再问了,把几粒带壳花生往炭灰里埋了埋,恍然有所悟:在他卖苦力的这十几年间,财富已经从一拨人的手里换到了另一拨人的手里。
  乡下漆黑的夜,一家人围着炭火,棉衣棉鞋包裹着的身体里发出烘烘暖气,玻璃窗外几颗寒星。他知道,他这是在守岁,有一瞬间又觉得是在做梦,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他在过穷日子,一年年地盼着年关,熏鸡、腊肉、炮仗……光光的小巴掌脸上,眼睛眨巴眨巴的,简直馋得很,现在想来都感到心疼。也如同现在,一家人围着炭火,把手凑到火上翻来覆去的,全都蒙昧没有心思。
  李生的心里突然生出愤懑来,不满于这一家子全在过着一种靠压榨他的、虚假的幸福生活;不满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评价别人时还用那种简单粗暴的口气,他们知道什么?他们知道外面已到了何等境地?他们就知道伸手要钱,逢年过节盼着他回来,知道他回来了就得带钱!
  炭灰里的花生熟了,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李生拨几粒出来,放在手心里滚了滚,尖嘴吹热气;小孩子在院子里放烟花,绚烂的光从天而降;他母亲媳妇因提到村子里有户人家闹的一个笑话,在那儿笑得咯咯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心、口不知怎么又连成一片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起先并不觉得,慢慢地便感到温软酸疼。他拿指尖在心口悄悄画了个十字(他已皈依基督),请上帝原谅他的自私,他不能忘记,他是家中长子,他得对他们尽责任!
  他很少跟家人提起什么,比如他在城里的生活。像坠楼身亡这类事他就目睹过几起,其中一起是他的结拜兄弟,一个神仙般的孩子,生得俊美,性情内秀,才二十四岁。在经过数小时的营救之后,他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像石头砸向地面,又觉得他是纸片儿在空中飞……不记得了,那一瞬间,他被巨大的恐吓充斥,蒙着眼睛跪了下来。那场面也堪为壮观,惊动了消防公安啊上帝!
  他死于十年前,因为失恋。
  这件事给了李生太久的震恸,以至于他怀疑,他后来之所以变得心思深重,并不是因为生活的重压,而仅仅出于兄弟之谊。以至于数年之后,当他再次撞上有人自杀,他的反应竟是麻木平静。那天凌晨,他下夜班回家,忽然听见马路对面有异物坠落,发出很沉闷的一声巨响,回过头去看,却是一个老太太,在五更幽蓝的光中,静静地躺在那儿。几辆出租车急刹车,发出尖厉刺耳的声音,有人从车上跳下来,有人开始打电话。李生正待走过去,想想算了,继续赶路。他慢慢地走着,双手相握,把骨节按得“喀嚓喀嚓”响;思绪一片片的,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走路,每一步都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
  他第三次遇上的坠楼现场(是的,他总能遇上),最后证明是一场秀:因工头拖欠工资,工人以死相逼,后经多方协调,事情得以解决。当肇事人以胜利者的腼腆姿态走下楼的时候,观众群情激昂,掌声雷鸣般震响。李生挤在人群里,冷眼旁观一切,他为此人感到难堪和羞耻,虽然他也一直被拖欠工资。
  再后来,当他听说或从晚报上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坠楼自杀,李生孩子一般地笑了。人们面临困境时的软弱态度,选择死亡时的趋同方式,竟如此缺乏创造和想象力,使他感到无奈乏味。
  没有人知道,这个一直处于困境中的男人多年来已造就了一根坚强的神经,他平静,冷血,力所能及去帮助别人又不损己,对亲人负有一种责任,却很少动感情。
  只有一年春天,他回乡给父亲扫墓,顺手捋了几下坟头草,突然闻见手指问一股淡淡的草汁香,他愣了一下,觉得鼻腔受了点刺激,几乎要发疼发酸。他侧头看了一下周遭,你猜他看见了什么,老天爷,十多年来他第一次看见了麦田、绿树、村舍……山水环绕的他的湘西。他看见一群小学生在踏青,闹哄哄的童音……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听见了乡音。他听见了鸟鸣,隐约间脑子里也晃过流水的潺潺。他的所有器官一下子打开,他惊呆了。
  远处走过来一个拄着双拐的男人,正在朝他扬手示意(很多年后,他都认定那是上帝的安排),他认出来了,那是邻村的狗儿,学名叫李义军的,当年曾与他一起背井离乡,后来因工伤致残回家。李生怔在那儿了,他看见了一张中年人的脸,穿过时间隧道,一下子退回到十几年前:紧俏清楚的眉眼,朗朗有力气,有胳膊有腿的,羞怯的神情……李义军就像一面镜子,使他看见自己一忽儿是青春年少,一忽儿是疲沓中年,两者跳接闪回,就像电影里的蒙太奇。李生觉得自己完全魇住了,在那种境地下,他简直不能说什么。虽然多年不见,他和从前的密友也只是简单拉了拉手,显得格外的仓促冷淡。
  一个人走回去的路上,他哭了。坐在田垄上,抱着头,身外是旷远的蓝天白云,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十几年间他所遭遇的大大小小的烦恼屈辱,现在一股脑儿全挤到他眼前,那些人人都必会经历的小屈辱,搁在平时又算得了什么!可是那一刻他垮了,变得非常的狭隘计较。想起一年夏天,他送完货回公司的路上,被警察拦,住了要看暂住证,他那时还是个面相生涩的大小伙子,知道人家打量他像个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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