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印刷厂

作者: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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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印刷厂的门紧锁着,
  越来越暗,越来越淡……
  ——陶天财
  
  三年后,当我读到这句诗时,我的眼泪流出来了。诗人所感受的就在我的感受之中。当我选择印刷厂的时候,它油墨的黑已经为我的生活摆好了底色,越来越暗。生活的形象不断在纸张的黑与工业制造的黑之间隐藏和呈现,它让我,一个印刷厂的工人有了一扇眺望自我的窗口。它是内心,或者命运,比如车间的灼热、窒息,四处弥漫的油墨味;比如剪切间的局促、拥挤,机械式的强度劳作,日益麻木与黯淡的心灵。
  印刷厂是冷漠的,多变的。在化学工业油墨的色泽间,它总会让我想到白纸黑字背后的事物,那些隐藏其中的秘密,光亮而尖锐的思想,瑰丽而诱惑的绯闻,清婉而缠绵的爱情……我们的想象、技术、观念沉入工业时代的油墨里,在这里积聚、凝结、固化、结晶、沉淀。在印刷厂里,它们被加工成有色彩的线条、文字、纸张、书本、广告传单。在这里,简单而细碎的屑角纸片在水泥地板上飞扬,还有笨重而尖锐的裁纸刀、自动装订机……白色的楼顶悬挂着冷漠的日光灯,它苍白的目光打量着在车间来回的人、上下左右运动着的机器;它潮水一样的光将整个车间灌满,在光的水域中,我看到自己、工友、六角扳手……泅游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沉下去,像一株植物一样朝着大地深处扎根,长满黑色充满营养的根系。泅游在车间冷漠的光里,我常常想起四月,嘉陵江畔,江水初涨,站在江岸会看见从上游漂过来的杂物,漆黑、斑驳、迷茫而疲惫,它们随着波浪缓缓地摆动、浮荡,有的被浪花搁在岸滩上。我的感觉就如同一块腐朽的木板或者一串无色的泡沫,随着波浪在河流上漂浮,没有根系,也没有生命,在苍白而冷漠的光筑成的水域间挣扎、潜进。有时,我会伸手企图抓住什么,让自己安定下来,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像一只陀螺,被外界一种无形的力量抽动着,旋转着。
  我站在车间里,看着我对面的工友,他低着头不安地看着散落在地板上的印刷纸,眼里充满了恐慌。上司站在他前面,用如同白炽灯光一样冷漠的眼神盯着他。工友没有将印刷纸捆好,散落在地上了,他缓慢而小心地弯下腰去整理那些纸张。他的眼神因为上司目光的注视而显得游移不定,他会不时地用余光看一下上司。他的年龄只有十六岁,身体单薄,脸上充满稚气。一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他有十六岁了,在我的眼里,他的实际年龄肯定比十六岁更小。他来自云南的山区。看着惊恐不安的他,我想起前几天,镇劳动局的人来工厂检查,他没有来车间。后来我听人说,那天,他被工厂管人事的叫到了宿舍,在宿舍的厕所里躲了三个小时,一直到劳动部门的人离开。到现在,我离开那个厂好多年了,还清楚地记得他胆怯的眼神,一种来自于底层面对繁华现实不知所措的卑微,里面暗藏着对尘世的无奈。山间的贫穷与城市富裕的巨大反差,像一个黑洞不断吞噬着他们的自尊与自信,让他们对一切都变得小心翼翼。这种怯弱后面,是一颗颗敏感而柔软的来自底层的心。这种怯弱一直从内心深处逶迤到人的脸部、眼神和每一个动作之中。它们彼此交错,成为从乡间初来城市的人的最为明显的特征。这种特征像从水中浮起的木头,呈现在表面:声音那样的小,像在喉间卡住了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动作是那样的迟了半个节拍,像做错了什么事情;眼神是那样的游离不定,生怕别人看出自己是一个来自乡下的人。
  多少年来,我一直是这样地在城市间生活,我一直不想让人看出我来自于贫寒的乡村。但实际上,我们的动作、表情已经泄露了我们不属于这个城市的秘密。这种胆怯连同我们的神态、动作、表情等交织在一起,凝结成了一个烙印,在我们的身体上、心灵上、灵魂间烙上了一个乡下人的印记。它是那样的敏感而沉重,我时时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感受到它像一台不停运转的印刷机一样,在我们的脸上不断地印着:乡下人,乡下人。这些年,我无数次目睹他们在火车站里的公用电话亭里被讹诈;他们举起伤残的手指躲在暗处哭泣;他们拖着职业病的躯体回家;他们睡意惺忪地走过城市的街头;他们讨不到工资而绝望的眼神……我的血液里、声音里已经饱含着他们的声音,他们是我,我的呼吸就是他们的呼吸。多少次,我站在印刷厂的窗口朝着外面工业区的街道上看,他们背着沉重的行李,他们弯着腰,走过。我仿佛从他们的背后看到一根透明的细丝线将他们牵引,从远方到这里,晃晃荡荡的命运,像一台衰老的老式卷筒印刷机一样摇动。
  身边的印刷机还在不停地转动,按照正常的速度自动换卷、印刷,在那些木纹纸、水松纸、铜版纸、合成纸、白卡纸上印上字迹、图案、数字、符号,印上各种形式的广告、新闻、轶事。搬运工拖着铲车,担着厚厚的纸板过来了;调校员还在调整料宽、印刷宽度、机器运转速度、额定印刷速度、套印精度;统计员蹲下身子,用左手点着包装箱里的数量;质检员对着光源目测印刷体的耐光性、清晰度、油墨的均匀度——他们像在暗水中游泳的鱼,在水草的秩序间游动。我捡起一张废弃的印刷纸,纸上是写满诗意的文字,平静,恬适,有着一股薄荷似的凉味。从我身边走过的是一个三十四五岁的搬运工,他裸露着健壮的肌肉,汗水从他的躯体上滚了下来,印刷体上的诗意与我们艰劳的现实生活形成强烈的对比。我看见搬运工的拖车车轮正好被卡住了,他正在努力把车轮滚动,挪,移,推,压……他都试过。他把货车上的货物卸下一点点,再移动,汗水沿着额头流了下来,一滴滴的,浸湿了头发,把头发纠结在一起。他像一条搁浅的鱼,不停地摆动,想游入深水的区域。他来自贵州,只上过三年小学,他辨不清印刷体上的那些字迹。那是一本建筑学上的著作,那些曲线、字迹印满了哥特艺术的建筑构件、结构演变、扶拱垛、圆花饰、辐射风格、火焰风格、曲楣、藻井式天花板,以及怪异的教堂、花纹、窗饰……在装卸货物时,在短暂的休息之间,我曾看见他捡起某页印刷效果不好的纸片去看那些图案,那是一张亚眠大教堂的内格画。他拿起纸张,横,竖,侧,但是他没有看懂这个建筑于法国十三世纪的标致性建筑的图画,他将它揉起来,扔进了次品间。他用手擦了擦汗,然后移动着拖车走了。
  实际上,枯燥而单调的印刷厂生活也曾有过让我们获得快乐的时候。当你某日从街头走过,在某个报摊突然看到从自己手中印刷出来的书籍、画报时,会有一种老友重逢的快乐,升腾起来的幸福会让你停下来,站在报摊前片刻,注视着那书本。那里曾留下了我们的掌纹、青春、年华,也许在书本的某页里还蛰伏着我们的泪水与汗珠。它们渐渐地嵌入书本的身体,在文字与图案的深处缓慢地反刍着,将一些属于在工厂劳动的酸累从银白色的纸页间呈现出来。它在反射某种光芒,有时翻着那些纸页,我会感觉到自己的影子在油墨间晃动。
  印刷厂经常为一些社区医院印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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