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作者:郑彦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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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四四岁的时候,慈禧太后还在朝上,咸阳城里一个叫做一袖红的戏班子跑到我们村来撂嗓子挣钱。那天上午,戏正唱到红火处,场子左边的大槐树下传出一声惨叫,叫声尖厉而又洪亮,竟将台上那个名角一袖红的银嗓子遮了,引得—个戏园的人都偏头去看。原来是爬到树上看戏的瞎四从树上掉下来了。
  戏散后,戏班子里那个掌着戏班子钥匙的大耳朵老汉打听到瞎四家,叫了两个模样最俊的旦角,抬着一方木盒子跟在他的身后,走进瞎四家的院门,温乎着声音,叫了一声:“当家的,我有话说。”
  厢房内窸窸窣窣响了一阵,瞎四的父亲满脸堆笑地闪出房门,又赶紧把房门合住,眼瞅着大耳朵老汉的脚,垂着一双手,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了一番话,基本意思是说,他的娃不是有意扰乱戏园子,是戏演得太好咧,娃看得太专心咧,情不自禁地在树上学着角儿的样子比划,比划着比划着,人就跟秤锤一样,从树上跌下来了。
  大耳朵老汉听得很认真,听完以后哈哈笑了,“啥叫缘分?这就是缘分!对不对?”扫了两个旦角一眼,两个旦角连连说:“是么。”“就是么。”
  大耳朵老汉身子朝前一倾,弯腰作揖一般,瞎四父亲一惊,也慌慌地弯腰。大耳朵老汉又是一阵哈哈,然后说:“你娃娃天生一副金嗓子,我的戏班子正寻这样的娃娃呢,你以为台上那名角一天就长成咧?世上没有恁美的事!得从娃娃时笼住养住教,若是教成个名角儿,银子就会成担笼往家里提。”手往四周一挥,“你家这门啦墙啦,都得重弄,房子嘛,起码得三进,对不?!”高着嗓门哈哈一笑:“到那阵你就是老太爷了,你只消端个小烟壶壶,自有人给你装烟点火。”
  一席话说得瞎四父亲眉眼大开,腰是直起来了,嘴张得老大,却不知道说啥。
  大耳朵老汉这才叫那两个旦角打开木盒子,就见一匹兀兀的黑布大方地卧着。大耳朵老汉说:“这是见面礼。”
  瞎四就这样进了一袖红戏班子,只四岁的小嫩娃娃,不但要窝腿拉腰,还要吊嗓子,免不了淌下几碗眼泪。这娃却是个狠茬,越淌眼泪越发力学本事,说唱念打等各般功夫步步上升,弄得住在咸阳塬上的父亲整日喜颠颠的。但是父亲的喜悦没有继续很长时间,不是因为儿子,而是因为瘟疫。就在瞎四九岁那年,一场瘟疫在咸阳塬上转了几圈子,就把瞎四的父母连同很多人的魂都招走了。
  大耳朵老汉派人跟瞎四,一起给瞎四的父母送了葬,然后认真地对瞎四说;“要不是我带你到咸阳,你也跟你大走了,是么?”
  五年的眼泪和笑声使瞎四少年老成,连忙低下头,对着大耳朵老汉,恭敬地说:“对着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
  话一落,大耳朵老汉就自豪地挺了一下胸脯,然后豪迈地对众人一挥手:“这娃要是没有出息,我把头割了!”
  也就是这一场对话,加深了大耳朵老汉对瞎四的感情,一有空闲,就把他肚子里的所有东西,往瞎四那里倒,首先当然是所有的戏路,特别是戏外的戏,功外的功,戏中的扣,补台的诀窍,然后是拉场子养戏迷,连通权贵,勾结地痞等等本事和手段。令瞎四没有想到的是,大耳朵老汉竟然还会拆解易经,排演八卦,甚至粗通奇门遁甲,关键时候还能运动风道水道星象道等玄术邪技。大耳朵老汉在他面前毫不保留地做着这些,他防着所有人,就是不防瞎四。瞎四也灵,不但看了,记了,还在心里布排演绎。他知道,大耳朵老汉混迹江湖,哪一样本事都可以让一个人款款地谋生。所以,他把耳朵和眼睛的功能用透了,把心也弄宽了弄厚了,心里装下了大耳朵老汉教给他的所有本事。
  他不知道,在他泼着命学习的这些年里,发生了中日甲午战争,又发生了辛亥革命。到了十七岁那年春上,瞎四的身腰抽直了,显出了大骨架子大眼大嘴大下巴,更有一双大手大脚片,嗓子也一下子厚过了城墙。大耳朵老汉果断决定,让他担纲演净。
  秦腔里的角色和其他戏一样,分生旦净末丑,最具特色的就是净了,所谓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几千万老陕高吼秦腔,前一句是效果,后一句是原因。这个原因含着一个不言而喻的唱腔特色,就是净角的特色,净是可着嗓子吼的角色,极尽刚武气势,才能把八百里秦川吼得尘土飞扬。
  聚了十几年的气,练了十几年的功,瞎四一上台就显出了非凡本事,刚到夏天,瞎四就唱红了。还不到冬至,他的名字就响遍了整个秦川道。正应了大耳朵老汉当年的话,挣的银子,确实能用担笼往家里提了。
  瞎四却没有家。他对大耳朵老汉说:“你就是我的家,就放到你这儿。”说得大耳朵老汉唏嘘不已,然后摸着账本,认真地对瞎四说:“也好,你这娃是个灵醒的娃,是个知恩知报的娃,虽是你这样说了,你的还是你的,我都给你记得清清楚楚的。”叹口气,“如今世事太乱,宣统皇上当得好好的,被孙中山一帮人给弄下去了。孙中山刚刚当了几天,又换成袁世凯了。越换越乱,上边一乱,下边就聚不住气,盗匪就盛了。你一个娃娃家就是拿了银子,也不一定能存住,放到我账上更保险。等你大喜临门点红蜡烛时,一并结给你,你就去置一个气派的庄院。”
  瞎四却说:“这都是不打紧的。有没有这些银子我都不放在心上。只是想着,我村上的人日后来看戏,咱不要收钱,还管吃喝,我也就足了。”
  “这——”大耳朵老汉顿了一下,旋即高声回应,“这还用说么?!”
  就这一句话,成全了我村上一个小伙子团宝,他比瞎四长两岁,生性就爱看戏听戏,不久便成了一袖红戏园子的常客,听了看了不说,还跟剧团一起吃,常常吃得嘴上油光闪亮,他也不擦嘴上的油,然后扬着嘴上的油到村里吹牛,还学着瞎四的唱腔在村里吼。
  瞎四唱到十九岁的时候,越发地红火了。就在这时候,他瞅上了戏班子里一个唱旦角的姑娘,名字叫水镜。他明明知道,这姑娘正跟戏班子里那个耍丑的小伙子大香相好着,但他忍不住,水镜一举手一投足,一闪腰一窝眼,都弄得他心旌荡漾,就狠了心要把水镜弄到手,心想着自个儿名大气盛,不说是大香,就是戏班子里的任何人,都不敢阻拦。
  下了决心就有些迫不及待,竟然在赶往黄陵庙会的那天晚上,把水镜约到了他单住的客房里,说是搭戏,一进屋却关了门,先是捏住了水镜那白净净的手,接着就揽住了水镜细溜溜的腰。水镜的脸立时红得像凤仙花瓣儿,弱弱一声:“伊呀……”酥了他的骨头。水镜的身子也就软在了他的酥骨头上。
  水镜知道,大香这会儿准在屋外守着,但她不说。
  夜半启程的时候,水镜一脸喜色地跟在瞎四后边,出了瞎四的屋。
  大香果然在门外立着,呼呼地喘气。瞎四从大香脚前边走过去,豪豪地吊了一声嗓子,水镜娇娇地往头发上别着银簪子,也从大香的脚前边走过去,两人看都没看大香。
  立马就要上路,大香腿软了,挑不动挑子。
  大耳朵老汉朝大香走过去,一只苍蝇从他面前飞过,他看都没看,只一伸手,就抓住了苍蝇,随着猛然一甩,脚就上去蹍了,苍蝇立时变成了地上的一片颜色。在一瞬间完成了这些动作后,大耳朵老汉说:“大香,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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