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杭州笔记

作者:赵冬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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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栗树林
  
  我不知道那天怎么进入了一片栗树林。很茂盛的栗树林。那些高大的乔木把我变得像一棵草那么小,那么细弱,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消失。那高耸的树冠,简直难以望到顶端,只见它们一直伸向湛蓝的天空,擦过一片云,又一片云。树叶一片片落下,林间的空地像铺了层花毯,很厚,很软,又很斑斓。而那最底层,我想,该是去年的腐叶吧,因为秋的气象还那么微薄,阳光下一切都水一般地温软,伸出手去,你几乎感觉不到秋风,和萧瑟之气。然而有些树的叶子黄了,甚至红了,那些楸树,枫树,它们的叶子一律黄得耀眼,红得浓烈。栗树的叶子却仍是墨绿墨绿的,我走在上面,落叶深深时,我的鞋子差不多就要被淹没了,几乎要没到脚踝。可我还是不停地走,走,一棵树与另一棵树之间相去甚远,我放慢脚步,不急于奔向任何一棵树。只是我的脚步声在我自己听来有些笨重,像一头熊在喘着粗气。安静如水波一样,围在我的周围,在林中一圈一圈地散开,直到一米之外,直到散尽最后一丝涟漪。
  后来我就听到了有雨点一声声敲打下来,开始我怀疑我的耳朵,因为我抬头看到的天空仍旧是湛蓝的,被树冠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像镶嵌的玻璃碎片,像奇形怪状的蓝眼睛,但没有一颗雨滴从那里落下。我就继续走,雨点的声音像一个人偶尔产生的虚假的幻听,而真实的则是我重新响起的脚步声,那笨拙的喘息,又一次衬出林间的安静有着奶油一样的轻柔和香甜。那么深广的树林,有足够大的安静,包裹我。我没有目的,却有的是时间。想到自己像只松鸡自由自在,到处乱跑,我就忘记了很多一直苦苦萦绕着我的东西,这一棵树和那一棵树似乎没什么很大不同,它们只是在不断地重复,像在复写着自己的模样,要记住自己,像绵延的山丘,不断起伏之后,最终让生命缓慢地收尾。
  但我还是听到了雨点敲打落叶的声音,那一次我已有了经验,我站住不动,静静伫立。我知道我没有听错,先是一下,又一下,接着,淅淅沥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在四处散乱地响起。但我分辨得出,这声音不那么湿润,不那么沉重,相反,它们是干爽的,轻松的,甚至,我听到有个声音刚好跌落在地,正在我身后轻轻地炸裂。于是我转过身去,慢慢蹲下来,在落叶丛间,我看到了什么呢?一粒小小的坚果,圆圆的,浅浅的,干净的栗色,这是珍珠栗啊!我把它捡起,放在掌心上,比珍珠不同的,当然是它的个头要更大一些,又顶着个小小的尖锥。这时我才明白,我是闯入了一片大大的栗树林。在我的前方,正好又一颗栗子从空中落下,它在地上跳了一跳,跳得很高,然后直接就落在了一片枯叶上。一颗,又一颗,我看到那么多的珍珠栗,有的藏在树叶下,有的还裹着一层亚麻色的外壳——我想那静悄悄的炸裂声一定是来自于它,一定是那小小的坚果在挣脱它的怀抱时使它不得不急遽地爆裂开来,它像件干透的衣裳,一下子就被它的果实随手脱去。
  那天我在栗树林消耗的时间最多。我在林间漫无目地随意乱走,捡了一大把的珍珠栗。我把它们装进外套大大的口袋里,当手伸进去时,那些光滑的坚果在我的指缝间滑进滑出,圆润,光洁,甚至它们过去的岁月,在我手指的触碰下好像一一醒来,我的手指也跟着醒来,重新变得柔软、细腻,易于感知。而还有一些坚果正从空中向下坠落,向我打开生命中的另一些细节,有一颗正好敲打着我的肩头,又迅速地蹦开,一头扎到地上;还有一颗坠落时刮过我的长发,只留下它干爽的壳衣,挂在了发梢。我摘下它,它麻麻的表皮是那样的粗糙、易碎,我松开手指,看着它颤颤悠悠地飘落在地。去认识一棵树和一片树林,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始终想不明白,但我喜欢去寻找它们,去和它们见面,很多时候我只是直接闯去,不问名字,不看形状,也不辨气味。我第一次这样热爱南方秋天的景象,像爱这片栗树林,它的气味,它的声音,带给了我一些类似于爱情一样的情感体验,有些忧伤,有些痛楚,而更多的,则是美好,是想自己融化成为蜜,柔软地甜。
  无边落木潇潇下,而这里,一切都是这么的斑斓。阳光穿过树冠的空隙,斑驳地照射进林间空地,很多的草还在绿着,不知名的粉花还在开放,小小的,五片薄薄的花瓣,中间是黄蜡一样的花蕊。这片树林,我曾查看过一些资料,当我想起它们的年龄不比我大出多少时,我置身于它们之间,它们的高大、挺拔、巍峨,和一直不断生长下去的气势。它们结出的这小小的果实,让我一下子就变得心甘情愿起来,我好像看到了命运的力量,我一个人来,一个人去,注定了要独自行走,我只有屈从于它,像一棵树屈从于长久,屈从于时间。它们甚至让我对人生之短暂不再那么痛惜,心像云一样轻,那曾有的,尖锐的痛,一瞬间被削了去,不再狠狠地戳着心头。努力地,做自己所能做的。读书,写字,只对鸟的啼啾及孩子的脸露出微笑。像那些小小的坚果,生长,坠落,带着轻轻炸裂的声响。像它一样孤独,又像它一样完整。这毕竟是上苍的馈赠,让我看到生命原来如此简单,又如此新鲜,如此丰厚。我在惊异之中,只有深深的感激。我会记住这些树,这一棵树,和那一棵树,一次次复写,只是为了记住。
  
  悬铃木
  
  为什么要彼此分离?因为不是同类。
  如果是同类呢?那样的话,分离就会很痛。很孤独。
  这是在两株悬铃木下,我听到的来自于天庭的声音。是的,这悬铃木,与栗树林离得那么远,远得彼此没有印象,没有怀念;远得单纯,远得独立。可是这两株悬铃木之间,也并非近在咫尺,它需要我后退,一再地后退,将自己退出悬铃木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才能够把它们尽收眼底,才会发现这热烈的悬铃木隐约地有了些颓败的景象,隐约地,不声不响,悄悄掀开了南国秋天的另一个衣角。
  但它还是美得让我惊讶,让我深深着迷。在这个午后的大地,在所有的树木当中,只有悬铃木的叶子最为斑斓,灿烂如歌,又忧伤如雨。一棵树上,绿色的,黄色的——明黄、金黄,红色的,褐色的——灰褐、青褐,所有的色彩都是又明丽又深沉,又细腻又含混,一片片染透了树叶,也染透了树叶周围的光晕。空气微微流动,一切都在空气的背后轻轻颤动、闪烁。天空明澈的蓝也跟着柔和下来,仿佛它温顺地融化了。人在这样的景象当中,简直说不出话来,心却澄明得叫得出所有事物的名字。那时我突然想,把应该属于人的东西还给人吧,把矿石和火还给生铁;那时我觉得我是握住了我最想要的一种生活,自然,简单,无忧无虑。
  我从山丘脚下远远绕过悬铃木,后来又在一张长木椅上坐了很久。隔着一条小径,我跟悬铃木正好相对,甚至有一些落叶正好在我的脚下。或许是它们离开枝头太久,这些落叶看上去有些干枯,褐色瘦得生出了细小的褶皱。这悬铃木,该是这一天里我看到的最高大的树吧,但它不是最孤单的树。在园子的另一角,我见到过一株月桂树,孤零零的一株,它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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