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纸 醉

作者:鲁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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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 发现她不会说话,父亲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人家说的那个庙。寺庙住持,除了瘦得厉害,并无什么异处,只要了她的乳名儿与八字,闭着眼睛坐了两个时辰,方才吐出几个字:大名,叫开音吧。
  大家都挺信这个,东坝镇上所有的人都跟着喊,只要来串门儿,就特别努力地叫她的名字。若手中牵着半高不高的娃娃,还教着娃娃一遍一遍地念她的名字:开音。开音。这种不出力气不花时间的善意,虽不至于功德圆满,倒有种积少成多的虔诚。
  但开音还是没有开音。大家似乎都因此心存内疚,无缘无故就欠下开音什么了。你想想,生下来就没了娘,又说不了话,不是欠她是什么?
  外人尚好,只觉得是欠,那做父亲的,心里疼得想挖个坑跳进去,觉得自己一定是前世杀了人、作了孽。但还是不肯低头,五岁,八岁,十岁,他时刻暗中留意女儿的喉部,天天都盼着眼前突然出现奇迹;每到鬼节冬至以及除夕,给亡妻化纸时,亦会没了命地祷告,求她保佑女儿,让她嗓子瞬间通了,像吐瓜子壳那样吐出点小动静来。
  没有,就是没有。
  认了吧,就是个哑巴。
  好在,耳朵是好的,出奇地好,说什么她都懂得;并且,眼睛也是好的,好到她无意中瞧上谁一眼,那人就会突然伤心起来,不知该怎么疼爱这个乖巧单薄的孩子。
  2 “要我看,就是名字的问题。开音这名儿,太迫切了,逼着赶着的,哪里成?就像有人家,给孩子取名——健强,治邦,文武,这么功利,猴急相了,不对的。所以呢,你们要记住,人哪,不论是想要什么东西,问天要、问地要、问别人要,万不可开门见山,要懂得隐藏、懂得弯曲,世上绝没有探囊取物那样的好事情。”
  伊老师每天花一个半钟点写大字,他喜欢临《多宝塔碑》。一边写,一边跟两个儿子讲人生道德。来来往往、功名得失、生老病死,反正想到什么就讲什么,不管两个小子懂也不懂。他是语文老师,天生会讲的。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两个儿子齐声答喏。这个时候,他们是最团结的,因为这样就可以早点脱了身,去找开音玩。
  自己两个儿子,大的叫伊大元,小的叫伊小元。这名字,多好。伊老师抿着嘴唇,翻过去一张旧报纸,继续往下写,一边把心里面小小的得意摁下去。人哪,不能得意,在心里都不能,心里的得意比面上的得意更糟糕、更容易坏事儿。下次得跟两个儿子说说这个。
  十岁的开音,现在跟大元、小元是校友了,在学校天天见的。
  开音上学,这是伊老师反反复复做工作的结果:“她又不是聋子,去听听,总归能识几个字,就明事理了,总比做睁眼瞎强得多。”
  开音父亲听不得别人讲到聋呀、瞎呀这些字眼,任何一项不相干的残疾,都好像指桑骂槐,会让他想到开音的哑。“好的。就去了,就去了。”他胡乱应承下来,却一拖再拖,总怕到了学校,开音受到欺负。
  这么的,一直拖到十岁,才入了一年级。父亲算是有点放心了:她岁数在那里、个子在那里,总不会吃亏吧。
  的确,没人推她、没人搡她。事实上,开音的亏,是吃在没人明白处、说不出来处——
  下了课,那些小孩子,本班的、隔壁班的、隔壁班的隔壁班的,总像花瓣似的,层层地围上来,好奇死了,问出无数的问题。
  “开音,你是舌头短一截子吗?”“你笑的时候也哑吗?笑一个看看!”“打饱嗝呢?打喷嚏呢?”“开音,会哑语吧,‘大便’怎么样弄?‘小便’怎么样弄?”
  七嘴八舌地问了,然后一齐眼巴巴地盯着开音。当然,除了一双惊惶的眼,他们等不到答案。孩子们于是就碰她的手,摸她的头发,翻她的铅笔与书包,好像答案就躲在那些地方里似的。
  这情形给大元看到了。五年级的大元个子虽大,性子却是怯的,连忙去喊了小元,兄弟二人走在一起,那气势就大了。况且,他们的爸爸是伊老师呢。
  “你们干什么?五讲四美三热爱不知道吗?就这样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吗?就这样团结同学、尊敬师长吗?”四年级的小元遗传了伊老师的好口才,特别会讲话,眼光还配合地慢慢扫视一圈。
  低年级的孩子很快羞愧起来,发自内心。并且,他们从此知道了:开音,是伊大元伊小元保护着的,不好再胡乱亲近的。而他们所谓的亲近。其实就是捉弄她、弄哭她、让她出洋相。小孩子呀,都是那样,情感表达上,就是个南辕北辙。
  像花蕊一样,开音从散开去的花瓣中间露出来。她理理头发,用眼睛看看大元与小元,两只手的大拇指悄悄地弯弯:谢谢。但小兄弟俩看不到她的手势,他们一齐被开音的眼睛给盯住了,跌进去了,脚底下忽然没了着落、没了深浅,十几岁的男孩子,惶然不知所措了。
  
  3 大概是陪开音太久,开音父亲最喜欢家里有人来玩,那样家里才会有点动静,你问我答的,热乎。
  “哦,大元呀,欢迎。哦,小元呀,欢迎。”每次,开音父亲都会郑重地分别打招呼,似乎要充分利用这说话的机会。“来,进来坐,开音在里面玩剪纸呢。”
  大元小元一高一矮地走进去。开音坐在北窗下,她侧过头来,冲哥儿俩笑笑,又低下头剪纸了。她的头发,被北窗的一点天光照着,亮亮的。
  大元小元,天天儿的,就是特为过来看开音剪纸的。
  剪纸时的开音,跟平常又不一样了,特别经得住看、可以放心大胆地看。因为,只要手里有张纸、有只剪,就等于无形中替她盖了间房,还递给她一把钥匙,她闪个身子就进去了,一个人藏到剪纸里去了,外面诸事纷扰、目光交织,乃至人仰马翻,都跟她一点关系没有。
  开音的剪纸,真要说起来,并没有人特为教过她。
  东坝镇上有剪纸的传统,姑婶婆婆们几乎人人都会一小手,但也谈不上特别热心,无非是农闲时凑凑趣而已。开音呢,就混在她们当中,一声不响地倚着门框望呆,这家望到那家,这只手望到那只手,这把剪刀望到那把剪刀,偶尔凑近了拿起来细瞧,但谁若问上一句,她却即刻羞涩地跑开。
  然而,好像就在那些零零碎碎的光阴里,她悟到什么诀窍了,笨而沉的剪刀一到她手里,就完全没了出息,全听她的主张,要什么便像什么,像什么便是什么。
  为了练习,她贪心地搜集一切的纸片片,哪怕只是小小的糖纸与烟盒,也如获至宝地收了放好。但一个寻常的镇上人家,纸张总归是少的。开音像是完全鬼迷心窍了,竟把主意打到学校里。好好地坐在课堂上,剪刀就在桌肚子里扭动起来,两个星期一过,算术书、写字本、美术簿,用手一提,满地掉得稀里哗啦。这还不算,没几天,隔壁同桌、前面同学的书与本子,也同样稀里哗啦的了。
  事情不能说太过分,但也有点严重。伊老师只得上门找开音父亲了,他后面,两个小子不远不近地跟着。
  怪了,开音父亲一点不羞愧,倒有点兴奋似的,一下子来三个人跟他说话,难得的呢。他饶有兴致地听伊老师说,有时还打个岔,问得更加详细,听到最后,竟咧开嘴巴笑起来——他想象着,好好的一本书拎起来,突然从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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