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转身

作者:塞 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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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跟我提起过1Crl8Ni9Ti、3Cr2W8V、H13、D2、Gcr15、W9……它们是特种钢的代号,这些埋藏在钢铁料场深处的精灵,这些曾跟我鼻息相闻、有着隐秘默契的金属元素,我了解它们,跳荡韧性的镍、重的铬、脆的锰、硬的钨、蓝色光标的钒、绿色的钼……它们彻底地被后来的另一种生活抹掉了。一九九八年,我离开了那个露天的钢铁料场,放下了跟随我三年的激光分选仪——它被磨得掉了漆,锃亮锃亮的,有着浑然天成的质感,它像步枪一样优雅。怀念或者追忆,是一个人开始衰老的表征,喋喋不休、固执、多梦、易怒,就像我现在这样。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深地怀念那段生活。我时常试图触摸我的一九九八,但总是忍不住要发抖,一种既明亮又隐秘、既悲亢又忧伤的情绪一下子攫住我,原本就要抓住的感觉一下子就滑脱了去,而后的内心就空荡荡的。那国有企业固有的意识形态、那庞大的生产链及有形和无形的机器,全部的声音是一个声音,全部的形态是一个形态,它们变成了一种回响,在我头顶隆隆而过——不,它们是从我身上碾过。一些词只与时代有关,下岗、分流、算断,当那个时代过去,它们也就死了。我在一个下午脱下了蓝色的工装及红色的安全帽,空着手,一个人走出钢铁厂的铁门,它“砰”地关上了,它把一个人的命运就此切断。那个遥远的下午如此简单。
  它像一个宝藏那样被我抖抖索索地打开,激动,回溯到过去的青春岁月,一个热烈时代的尾声:钢铁,集体,国家,劳动的荣光……我亢奋起来,了不起的工人阶级,铁饭碗,城市户口,看病不要钱……绝对地骄傲。一九九四年,二十岁,我进入了这家有着五万职工的大型钢铁公司。二十岁,脸上长着淡淡的桃子毛,满眼盛着笑,给天空仰起一张鲜艳的脸,胸腔能飞出翅膀。这公司是抽象的,抽象到我无法准确地描摹它。它似乎可以与外面的世界隔绝,架构完全跟市级的一样。它有自己的学校、医院、银行、超市、电影院、报纸、电视、通讯……它甚至还有自己的文学、艺术、体育,啊,这些与钢铁无关的东西!这样的一艘巨轮,当它行驶到一九九八年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人,承载了过多的负累,它疲惫、破败,甚至千疮百孔。运送钢料的火车从窗外隆隆地开过,它发出嘶哑的鸣叫,巨大的喘息,笨重而迟缓。亏损,已不再是一个敏感的词。然而根深蒂固的钢铁帝国情绪致使鲜有人愿意离开它,这观念几乎是致密地覆盖式的,甚至大学毕业的年轻人还拼命地往里面挤,他们依然相信这艘巨轮是命运的避风港。我这样说,并不是忽略了一种真正的情感——热爱。这是不能忽略的,不论在后来离开或者留下的人们,我依然相信有太多的人是出于这样的一种热爱,对劳动的热爱,对钢铁的热爱,对自身技术的热爱,对国有企业的庄严气质的捍卫和膜拜,对钢铁公司百年来一种文化惯性的深深认同!当一九九八年,“下岗”一词席卷这艘百年巨轮,毫不例外地,诸如人性的险恶、卑劣、自私等特性暴露,绝不只是电影情节所描述的那样,现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这些都是意料中的,它简单、浅显到让人没有再去叙说它的欲望。九年后,我在南方回望,过去的一切就再一次复活。一个人的转身是缓慢的,像落日那样缓慢。而后来的那些痛苦像经文那样喃喃唱诵,一直唱到现在,这些个失眠的夜晚。
  “你最终还得服我管……”
  “你从来就没法管住我……”
  “………”
  我转身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车间主任的对话。这个自以为在这个大事件中可以支配一个人命运的中年男人,他愚蠢的得意被我冰冷地撕成碎片,他的笑容僵住了。我深深地了解,跟这样的人没有对话的基础。那个遥远的下午,它所发生的一切是那样突然。我原本是有准备的,但这瞬间的决定还是让我惊讶——也许没有比这更加合情合理的了。
  从车间回班组,经过磅房、钳工班、材料室,再横过铁路,我看见着蓝色厂装的工人三三两两地走过,钳工班的老师傅从钢铁料场干活归来,跟我打招呼,我向他挤了一个微笑。啊,所有这一切,将不再跟我有关系,我将是一个陌生人。班组里,班长、师傅带着几个师兄妹去了料场看钢。我换上绝缘靴,戴上安全帽和棉线手套,再围上白色毛巾,无意识地,这一次做着这些,我的每一个动作显得那样深沉,我小心地压好帽檐,扎实脖上的毛巾,尽量不透露出关于告别的任何信息,哈腰下去系鞋带,眼泪竟涌了出来。从工具柜里拿出我的激光分选仪,枪身锃亮锃亮的,我用手指慢慢地摸过枪身,一片冰凉,泪水就滴落在那上面。擦好铜电极,绕好线,把它扛在肩上。
  很快就到了露天钢铁料场,钢料在料仓堆成小山。料仓绵延几百米。一股浓浓的铁腥味迎面扑来,我一阵兴奋,张开肺叶,做了一个深呼吸。料场依然是一派劳作的欢腾。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这样的经历,在南方的写字楼里,我再也无法体会到关于汗液和力量的劳作,关于机械、设备、技术、力量、人的体能之间的较量的劳作。马达声声,火车隆隆,天车在装料。料仓里,烧切工人在用乙炔氧焊切割钢料。电工、钳工在维修设备。分选工,也就是我们,深入料场腹地,用手中的枪,把一块块不锈钢、滚珠钢、模具钢等一一分选出来,分类,做上标志。这样避免它们混进普钢,被倒进炼钢炉,造成浪费。要知道,它们都是特种钢,是钢铁中的贵族。我们分厂的职责就是为公司四大炼钢分厂提供钢铁料,我们分选、切割好的钢料直接进入炼钢炉。
  面对料场,我总会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感,这样的情感让我战栗。料场是父性的,不仅是因为,我们要靠它吃饭。这就像农民面对他的土地,充满敬畏的感恩。它展现给我苍茫和遒劲的走向,像父性的背脊,裸露雄性的犁沟,有力的线条,绵延起伏。放下肩上的激光分选仪,深入它的腹地,我完成一次又一次内心的攀爬。我如此了解这一切,如此情愿永远深陷于它的腹地,它让一个女子温柔。让她归皈内心的宁静。多年后,我对以文字谋生的方式依然缺乏安全感。“技术,掌握一门技术,你的一生就有了保障。”师傅就是这样告诫我们这些当徒弟的。小师妹跟着我,她提着电源和黄色的小漆桶,一言不发地跟着我。我弯下身去看钢,随后,连珠炮般地,用我短促而有力的声音喊出:G20、H13、ICr18Ni9Ti、Cr12、CrMo……小师妹快迅地用毛笔蘸漆一一做好标志.不抬头地,我一口气看了一大片,像是跟谁赌气似的,我又不停地向上攀,向上攀,可怜的小师妹趔趔趄趄地跟着,她不爱说话,总像一个影子一样贴着我。我知道,她是极依恋我的。上到了一个小山顶,找了块大钢料,坐上去。风从江面上吹过来,汗湿的衣服被风吹得贴到后背,凉津津的。我看见,对面料仓的几个师兄,他们也上到了一个小山顶,坐在那里吹风呢,他们挥舞着白毛巾跟我打招呼。放眼料场,一切尽收眼底,如果是过去,我也会挥舞毛巾跟他们相呼应,然后享受征服的快意。但是现在,我把枪撂在旁边,我要慢慢地跟我的料场告别。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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