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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之夜及其他

作者: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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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圆之夜
  
  1
  我不喜欢旅行。旅行太多,人会渐渐变得无情。
  在旅途中认识了新的朋友,相伴几日,同行一段,情谊的建立,几乎不耗丝毫气力。分别的时候,也会依依不舍,互留联系方式,约定下次一起出游,或者登门造访。可此后真正有往来的,却非常少。所谓的往来,也不过是平日里的几句寒暄,生辰或节日的简单问候。彼时应景而生的情感,也许还盘桓在心里,却怎么也捻不出一个头柄,接着往下续。各有各的世界,微薄的接壤,无法承受此后漫长时间的啃噬。
  最终还是断了联系,很久之后想起,道别时的话,犹在耳边,那般信誓旦旦,难道都是假的吗?而我会一直记得无法兑现的承诺,它们令我感到羞耻。
  后来,每当与那些旅途中的朋友道别,我总是很难过。说的是再见,心里却知道,也许一生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这样想着,便忍不住再去看他一眼,脑中全是善良的念头,世界是残酷的,人心却仍能清澈见底。
  如果总在旅行,不断与人相识又告别,慢慢变成习惯。人生的格局被切割成一个个狭短的回合,来不及期待,也不用对情谊做任何努力,就自然地滑入下一个篇章。这样的人,在我看来是无情的。
  当然,总在旅行的人,他们有丰富的见识,平和的心性,通常很迷人。我喜欢与他们交谈,听他们说旅行中的见闻,内心却始终有戒备,不愿意交付太多感情。
  如果去旅行,也不应当为此做过多规划,太强的目的性会消减旅行的乐趣。专程去看一处风景,不管多美,还是会失望。真实的事物总有缺憾,怎么也敌不过在头脑中的想象。
  也没有在旅行中拍照的习惯。“摄影既是一种确证经历的方式,同时也是一种否定经历的方式。”苏珊·桑塔格也曾这样说过。拍下的旅行照片,很久之后将会对记忆造成一种限制和干扰。旅行的意义,于我而言,不在于当时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而是这些对内心产生的影响——要过很长的时间,才能慢慢显露出来。所以,每次旅行之后,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便是遗忘,越快越好。唯有忘了,才能再现。
  有时候是会这样:走在北方浓雾低沉的大街上,抬头看见矗立在立交桥后面、外形有些滑稽的大型建筑,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热带公园里的一棵雨树,想起树下蓬松的落叶上,那只死去的松鼠。用树枝挖了小坑,铺上一层干草,将它埋进去。竟是很怀念,松鼠冰凉的脊背。又有一次,前夜喝了酒,早晨醒来昏昏沉沉,撩开窗帘,白日汹涌,恍惚看见一个被宽檐帽遮住脸的少女,帽子上系着一条刺眼的猩红色丝巾,花枝太满,几乎从丝缎上伸出来。她紧闭双唇,一直在流汗,却不肯摘下帽子——我不记得是从哪里见到她的。常常如此,从不相干的事物中,看到了从前的某次旅行。
  那是非常奇妙的,让你忍不住张开怀抱,像是在拥抱一个多年前的情人。你并不想把他占为己有,你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曾经属于你,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记起了他的好,所有的好。那种温暖,让你蜷缩在过去某个时间里,不想出来。
  也许是把旅行视作情人的缘故,对它我始终抱有宁缺勿滥的态度。
  这些年,许多次出远门,却始终没有给自己买一只好的皮箱,是因为害怕从此喜欢上旅行,喜欢上迁徒。这一喜欢,也许会是一生。
  
  2
  么曾有一次旅行,在二○○五年春天,是终生难忘的。我和女伴Y去了泰国的普吉岛、皮皮岛,几乎毫无准备。时值东南亚海啸过去整整三个月。此前有几个夜晚,脑海中都是在满目疮痍的小岛上,人们重建家园的景象,一想到,身体就热了起来。好像有一种召唤,让我必须去那里。
  来到那里,岛上到处是崩塌的房屋,破碎的瓦砾,荒闲中的人们继续着悲伤和凭吊,唯一忙碌着的是海边的轮船,每天都在附近的海域巡回若干次,收敛不断漂浮上来的尸体。那些肿胀的身躯,破破烂烂,像一封封来自彼岸的回执信。观光客早已敬而远之,只有少量到访者,焦急地在海边奔走,打听失踪亲人的下落。那一次我随身带着照相机,并且不能免俗地拍下了眼见的所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这里的伤痛不是我的,始终与我无关,也不会因为拍摄下来,就与我产生联系。终归还是有一种猎奇的心理,照片甚或作为炫耀。
  可是一切都因为那个夜晚变得不同。坐在网吧写邮件,忽然店主喊道,海啸来了。旋即就跑得不见踪影。我们来到大街上,人很少,只有几个惊慌失措的金发女孩,和我们一样不知该往哪里逃。我们跟上两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他们面色沉着,不懂英语,似乎是当地人,一路来到海边。他们跳上一只简陋木船,发动马达,放掉缰绳。我和Y冲到水里,朝他们呼喊。这时的大海,已经鼎沸,滚滚黑水向岸上涌来。一个浪扑过去,我们已经有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挽在手里的挎包,被水泡着,越来越沉,简直就要提不动了。两个男孩起初并不打算救我们上船,继续向前开了一段,其中一个动了怜悯之心,二人起了争执,船又停下来,远远地向着我们抛下绳索。
  我们被拉上船。他们丢过来救生衣,又拿一块结实的厚毡布给我们披上,就这样开始在茫茫大海中前行。抬起头,看到月亮,圆得几近挣裂。三月二十六日,我忽然记起这一天的日期。距离东南亚海啸过去整整三个月。月圆之夜,潮汐汹涌。这个被忽略的事实正在悄悄地展示它的魔力。
  记起日期的那一刻,我感觉到,潮汐冲破了柔韧的皮肤,闯到身体里面来。海浪翻涌,漫沸,与之相比,外面世界的喧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有一种腥咸的味道在扩散。起初以为是打在脸上的海水。可很快便知道,不是。是更迫近和亲切的气息。从青春期以来,就很熟悉。
  月经。潮汐。身体的周期和自然界深深印合,一切都是真的。我看到被打开的自己,像稀薄的雾气,悬浮于海面。
  在一条颠簸的木船上漂流,生死未卜。月经突然而至。从未这样强烈地感觉到它,甚于初潮时的震慑。我微微起身,把那条金棕色、湿透的裙子拉展开,在身下铺好。没有卫生巾,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现代文明带来的羞耻心。此刻已经消失殆尽。只有一种原始的依恋,对身体。和以往经历的月经周期不同,内心没有任何杂音,也不躁郁。只是坐在那里,静听体内和体外的潮浪交汇。
  第一次,生出一种写作的责任心。在此之前,是没有的,从未想过用写作去影响或者改变别人。认为责任感之于写作,是虚妄的。可是此刻,我被一种责任感紧紧地抓住。它让你看到,自己与世界之间,有那么醇厚的联系,不可放弃。也无法放弃,没有这样的权利,你不属于自己,而是和月亮、潮汐一样,属于自然界,或是更遥远和不可知的能量。
  责任心,是在旷阔的空间里,找到了你自己。必须这样做,做下去,因为别无选择。生活的责任心,写作的责任心,都是如此。
  不再害怕,扑过来的海浪有了热度,觉得温暖,和身下的血,来自同一个地方。
  在安达曼海上,度过了整个夜晚。天亮之前,海水渐渐平息,也许因为,这是另外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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