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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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那张凳子上——张家人换鞋坐的那张矮腿长板凳。
  “脱!”小环说。
  “我不!”他身后的两个小青年站在打开的门口,向里张望。
  “敢!”
  “我不是没脱吗?我怎么不敢?”张铁把一只泥糊糊的鞋跷上来,跷成二郎腿,晃悠给小环看。
  “那你就在那坐着。你往屋里走一步,试试!”小环顺手抄起笤帚。
  “把我的被子褥子递给我!我稀罕进去?!”
  “你要去哪儿?”
  “外面!”
  “你不跟我讲清楚,一根针也别想从家拿出去!”
  “我自己拿!”
  张铁刚从凳子上站起,小环的笤帚把子就举起来了。
  “脱鞋。”笤帚把子敲敲他的脚。
  “偏不!”
  这时多鹤上来解围了。她走到大孩面前,膝盖一屈,跪得团团圆圆。她翘起其他的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满了泥的鞋带。小环正想说别伺候他,让他自己脱,张铁已经出脚了。那脚往回稍微一缩,“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鹤的胸口。
  小环记得那天多鹤在衣服外面罩了条白围裙,头上戴了条白头巾。张铁的四十三码的回力球鞋底,马上印在白围裙上。张铁的红卫兵篮球队每半年发给他一双鞋,他平常舍不得穿,更别说下雨在泥水里穿了。多鹤的白围裙刚刚做好,从缝纫机上收了针脚,正戴着打算去厨房,张俭回来了。好像一切都为张铁的一脚准备好了。
  她还记得多鹤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其实那个四十三码的鞋印挺浅挺淡的,但多鹤用手掸了几下。她已经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了,手还在掸那个鞋印子。
  小环不记得的是她自己的反应。她的鸡毛掸子是不是打着张铁了,张铁护着自己的脸没有。她一点也记不清张铁怎么出的门。半小时后她才发现他什么也没拿。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多鹤总是含着胸。她一面劝她不必跟小畜牲一般见识,一面给她略微青紫的胸口揉白酒。
  也就是那个上午,张俭被人从厂里带走了。
  从张铁和张俭从家里消失之后,多鹤更安静了。小环发现她只要是独自一人时,就那样微微含着胸。好像接下去还有一脚不知什么时候踢过来,她已经在躲闪的途中。又好像那一脚留下的伤一直不愈,她必须小心地绕开那椎心的疼痛。不管怎样,只要多鹤以为没人看她、她可以放松无形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姿势。它让她一下上了好些岁数。
  小环总想开导她:张俭纯属冤案,不会在里面蹲长的。但多鹤什么都不说。她还是只跟二孩说话,能说的也就是:吃多些,该换衣了,黑子洗过澡了,袜子补好了,胡琴拉得蛮好。
  二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拉二胡。二孩像老二孩张俭,许多事等别人去发现。问二胡问紧了,他不耐烦地说:“少年宫学的呗!”
  原来他在少年宫就开始学,一直在拉,只是没当着家长们拉罢了。二孩似乎也参加什么组织,叫宣传队。这是小环从他二胡琴盒上印的字发现的。小环怀疑二孩回家全是看黑子的面子,不然说不定也会像丫头和大孩那样,心里对这个家暗怀怨恨。
  小环拿着鸡蛋回到家已经六点了。’楼上楼下都是菜下油锅的热闹。她们家的厨房今晚也能热闹热闹。小环进了门,多鹤又在擦地。
  “别擦了。”小环说。
  她停了一下,又“刷啦刷啦”擦起来。
  “你不怕费力,我怕费水。水又不是不要钱!”
  她又停了一下,再擦的时候声音不一样了,火辣辣的。意思小环明白,水也接到桶里了,难道把它白白泼出去不叫浪费钱?小环和多鹤眼下就是没好气地过日子,没好气地把一口好吃的推让给对方,没好气地劝对方多穿点衣服,别冻死。小环做好了打卤面,把桌子摆好,自己开始吃面条,对仍在擦地的多鹤说:“做好了还要喂你吗?冷了还得费煤火再热!”
  多鹤把擦地板用过的水拎进了厕所,又洗了洗手,走到饭桌边,端起上面盖着鸡蛋花和黄花卤子的面条,走进了厨房。小环跟着站起来。多鹤在厨房里就含着胸,上了一大把岁数。她想找个空碗把面条拨出来,小环一看她那令人作痛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踏踏实实吃吧!那点猪大油,两个碗一捣腾,还不够往瓷上沾的!”
  卧在厨房一角的黑子都听出小环的没好气来,白了她一眼。
  门一响,二孩张钢进来了。他人沉默动作很响,脱鞋不坐凳子,一只脚蹬着空气,屁股靠着门,门被他靠得哐哐响。他的木拖板和别人一样厚薄、一样重量,走路却又急又响,满屋子跑“莲花落”。一般他回到家只讲两句话:“妈1小姨!”然后就要靠别人问他了,并且得反着问,问得他不得不反驳,问答进行得才不那么吃力。
  “今儿我怎么听说你又在学校跟人摔上跤了?”小环问。
  “没去学校啊!”
  “那你出去到哪儿跟人摔跤的?”她把堆成小山似的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排练呢!都在礼堂里待着的。”
  假如小环下一句问:“都排练什么呀?”他肯定懒得回答。所以小环说:“有啥好排的,就那几个老调调!”
  “新歌!一个军代表写的。”
  假如问他:“那什么时候演出啊?”他肯定又没话了。小环于是又拿出瞧不上他的口气,说:“老排什么呀,又没人看你们演出!”
  “谁说的?我们下礼拜在市委大礼堂演,驻军首长都来看呢!”
  小环用腿顶了一下多鹤的膝盖,多鹤目光也有了水分,在小环脸上闪闪,又在张钢脸上闪闪。她们也有很快乐的时刻,就像此刻。小环的意思已经传递给多鹤了:“你看,探听到这小子的秘密了吧?咱俩到市委礼堂看他的好戏去!”
  吃完饭,张钢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
  “你交饭钱呀?”小环笑嘻嘻地看着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他没说什么,直接去穿鞋子。
  “下回偷钱多偷点儿,让人抓住也值!”小环说。
  “宣传队的米饭能白吃,菜钱补助一天一毛二!”二孩怒发冲冠,冲黑子一招手,一竖一横两个黑影子从灯光昏暗的走道离去了。
  多鹤不完全懂他的意思,看着小环。小环嘴张了一下,又作罢。还是不跟她翻译吧,何必弄得两个女人都于心不忍。顿顿吃白饭、省下菜钱养家活口的小男子汉张钢让小环一人愧痛就行了,别再拉上多鹤。可多鹤迟到的理解力赶上来了。她两眼失神,脸色羞愧,似乎在反省刚才不该吃那么一整碗面条,还竟然浇了一大勺卤子。
  小环第二天一早挎着菜篮子来到自由市场。早上七点钟之前这里人最多。人越多对小环越有利。工人家属们上班前都是这时候买菜。小环的竹篮不大,却深,是一个木桶的形状。
  有一年夏天,多鹤自己买了竹子,劈成篾,编了这个形状古怪的篮子。她手法又密又细,篮子装上大米都漏不出去,篮子底下搁了什么,外头也看不见。她扣了一个搪瓷大碗在篮子里。几乎每个买菜的人都这么做,万一碰上不要票的豆腐、肉馅什么的,临时找东西盛是来不及的。偶然碰上食品厂处理鸡蛋黄(也不知他们拿滋味大大次于蛋黄的蛋白派什么用场),一勺一勺舀着卖,没有碗可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什么也碰不上,买了毛豆或者豌豆或者蚕豆,也能边逛边剥,剥出的豆直接盛进碗里。小环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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