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歌德:断念

作者:王充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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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念割情莫谓痴,天公偏忌挺云枝。
  丛林寂静人归息,五十年间八句诗。
  ——
  (注)耿德有言:“上帝的旨意是不让树木的顶端生长得高达天际。”
  ——题记
  在他的生命途程即将到达终点、人生的大幕就要落下的时刻,歌德老人最后一次离开魏玛,来到伊尔美瑙山区。明天就是他的八十二岁生展,为着躲避庆祝活动的喧嚣、纷扰,他早早就上路了。
  这是初秋的一个弹得出声音的响晴天。马车在林木葱茏的山路上轻快地奔跑着。老人的心情也渐渐地开朗起来。不久前,那部耗时六十年之久的浩大工程——《浮士德》终于杀青,当他把沉甸甸的手稿郑重封存,并加盖了自己带有金星的印章时,心中感到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快活:当然,他也并非没有忧虑,他担心这一费了他毕生精力完成的作品,“像一艘破船被抛在沙滩上,最后被时光的流沙所淹埋”。他感到,似乎连最后一点精力也都耗尽了;尽管在这一万二千一百一十一行的巨著中,创造的是无限追求、永不满足的典型形象。长时间地沉浸在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感伤之中。“我眼前有的,霎时消逝得远远;那消逝了的,重新矗现在眼前。”《浮士德》献词中的两句话,恰好映现出他此时的心境。
  茂密的丛林向着茫茫无际的远方延伸开去,马车奔跑了一阵,逐渐地放缓了速度,原来正在爬上一个山坡。歌德老人向四周看了看,立刻就认出了,脚下就是名叫“基尔克汉”的冈峦顶端。马车停在一旁,老人由看林员玛尔陪同,徒步走向那座猎人的两层小木楼。他告诉玛尔,这是他五十年前的旧游地,他到这里来已经是三次了。
  他第一次来这里是一七八。年,任职魏玛大公国的第六个年头,他刚刚过完三十一岁生日。
  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为他赢得了巨大声誉,得到了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的特殊倚重,从而进入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机构。作为枢密院顾问官以及军务大臣、筑路大臣,他分管的事情很多,从参加欧洲宫廷间的政治谈判,到重新开发伊尔梅瑙的矿藏,直到制订防火条例这些细事。要一个靠驰骋想象来过活的“狂飙时代”的诗人纠缠在无尽无休的矛盾、琐碎之中,这原本是不可思议的事。然而,他顺从了,并且很快就适应了。那种跃跃欲试的期待,那种指点江山的快感,那种举足轻重、一言九鼎的满足,使他连续多日沉浸在兴奋的心海狂潮里。在种种世俗的诱惑面前,他狠了狠心,“砰”的一声关上了诗坛文苑的大门,雄心勃勃、兴冲冲地投入到繁杂艰巨的政务中去。
  他告诉朋友:“真像做梦一样,在我三十岁的时候,得到了德国公民能够达到的最高职位。”“如今我已尝到宫廷生活的滋味,现在,我想对治国安邦之事一试身手。”一副年轻宠臣的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他在日记中写道:“各种繁忙的压力对灵魂来说是一件很美的事……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舒适度日而无所事事。”他坚信“世界上没有克服不了的障碍”。他整天不停地冲撞着,浑身上下充满了成就感。
  阿波利德地区发生了火灾,他迅速赶往火场,投入救火战斗,“大火烤灼着我的眼睛,脚掌感到疼痛”,“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切都在沸腾着”,“我的思想,我的计划,以及我的生命好像也同时沸腾起来”,“我那些关于成立防火组织的想法又一次为现实所确认”。伊尔姆河和萨勒河泛滥,他又匆匆赶往那里。他像上次率先扑向烈火那样,这次又第一个冲向洪水,带领民众防洪救灾。办公桌上放着三封写给公爵的信,说明他是如何重新组织伊尔美瑙的采矿工作,勘探矿产资源和开发水源的;如何访问制呢工场,并为他们解决图案版与花纹设色的:如何为森林贸易引进新办法的。
  然而,事情绝非他所想象的那么顺遂,诗人气质使他的设想带有许多理想的成分。在大公国内。他试图进行多项改革。但当触及到贵族阶层的利益时,比如皇室领地的分封、农民赋税的减免,便障碍重重,最后都不得不化为泡影。下去视察,目睹贫困农民的惨境,具有诗人的敏感性、同情心的他,忧思忡忡,终夜不能入眠。农民缺少牲畜,可是,根据《牧场法》,主有权让农民毁掉价值低的牧场。他想把村庄容易着火的草房改成砖房,无奈,农民连纽扣都买不起。又哪里有钱购置砖瓦呢?每当歌德与登门拜访的手工艺人聊天,听到种种难处的诉说,都会表现出一种爱莫能助的歉疚。
  他越来越感到工作艰难,感到人单势薄,力不从心。对公国的变革逐渐地丧失了热情以至信心。也就是这个时节,来自宫廷的恶意中伤如蜂蝗骤至,说“歌德为了一己的名位不惜牺牲公国的利益”,“歌德迹近胡闹的种种作为,有损于宫廷与公爵的尊严”。终于,他感到疲惫了,告饶了,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乱线缠住了的小鸟”,插翅难飞;“箍在身上的铠甲变得越来越紧”。从政的热劲儿骤然冷却下来。
  他说:“我觉得自己下流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坐在国务会议厅的软沙发上,听着那帮大员们无尽无休地进行讨论,接着又多次地回到那个可以一下子就轻易解决的问题上。我真觉得,大厅里的黑色墙壁、房梁和天花板,马上就要倒下来把我压死。”晚年,他对秘书爱克曼说:“我在魏玛宫廷生活十年中,几乎没有什么创作,于是在绝望中跑到了意大利。”宫廷奢糜而烦杂的政务活动,日复一日地销蚀着他的诗性与才华。
  依旧还是众人簇拥,依旧还是官威赫赫,可爰,他却日益觉得孤独与萧索。他在上流社舍的事务中陷得越深,就越想尽快摆脱那种种恼人的纷扰。一七七七年冬天,他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带上旅行袋,独自骑马来到哈尔茨山。在缄默无言的大自然的怀抱,歌德焦灼躁动的心灵暂时安静下来,沐浴着山林里的清风,开始对从政生涯进行反思:“几年来,我可说是倾尽了全力,可是得到的是什么呢?我为改革政治甚至不惜放弃了钟爱的文学,但顽固的封建势力却未受到丝毫的触动。现在,我空有一时健壮的翅膀,却已经不会在空中飞翔。无望的宫廷生活和无休止的事务榨干了我心中的诗情,只有重新置身于自然的怀抱,才能还我诗人歌喉。”
  他担心那营营扰扰的俗务会把他的精力、灵感、激情、想象力全部耗尽,因而经常处于狂乱的矛盾之中,他的精神状态完全像浮士德那样,时而振奋,时而忧郁,时而感到满足,时而又要发狂。两年后,他悄悄地去了一次瑞士。他在一封信中写道:“只要我看到可供描写、可以入画的风景。立刻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我感到,两只脚的指尖在颤抖,像是拼命要去亲吻大地,而我的手指头也在一阵阵地抽搐。”“这时候,我会抚摸着一片平淡无奇的树叶,它对我说来无比宝贵,因为它使我回想起我的作品给我带来的幸福时刻。”他写信给情人施泰因夫人说:若是能从各种政治势力的斗争中摆脱出来,专心从事心爱的诗歌创作,该有多好啊!
  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动机,在过完三十一岁生日的一个星期后,他首次进入伊尔美瑙西南部林区,穿过茂密的枞树林,登上了峰顶基尔克汉,投宿在圆形山顶上的猎人小木楼里,整整住了八天。每天,他都站在高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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