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城铁

作者:卢岚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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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岁生日过后的第十五天,挤出城铁车厢走在回家路上的郑四季突然觉得自己应该飞起来。暮色苍茫,跟日本东京高峰时间的地铁一样拥挤的城铁车厢里,全是三十上下的年轻人。他们跟四季一样,选择了离市中心二十多公里外的远郊的新建楼盘,价格在五千左右,勉强可以应付月供,但是从此得早出晚归,过上了真正叫做两点一线的生活。铁轨连接着家和办公室,伴着哐当哐当的声音,做日复一日的机械运动。
  从市区喧腾的空气和车流中挤出来,从城铁车厢像罐装一般的人群中挤出来,往一千多米外的新建小区走时,郑四季觉得自己应该飞起来。她走得快极了,根本没有给背包左右晃动的时间,她稍稍仰着头。空旷的大道,大道正上方明净如童话的月亮,使她不由自主地要边仰望边飞步向前。她走得那么快,甚至两旁的树枝都像是疾驰的车窗外向后退去的风景。假如有上帝,他真的应该给她一些神奇的力量,于是她就“哗”的一声,甩掉沉重的肉体,腾空而起,化为羽毛一般轻盈,作别脚下的砖石路、冰棍纸、牛奶盒、塑料袋以及狗屎和痰迹,在俗世上空飘然掠过,仿佛是上帝宠爱的天使,从此只需向这凌乱而不得安宁的世界微笑而已。四季期待着,仿佛有预感一般热烈地期待着,甩开了所有走出车站与她前往同一个方向的夜归者。也许真有所谓的超现实能量,看吧,它会在我身上出现的。
  可是郑四季终究没有飞起来,这个世界上可能确实没有奇迹吧。原以为自己是一只尘世中稍稍不同寻常的蚂蚁,能引起上帝格外的关注,格外的怜悯,可上帝并没有在意她。郑四季只好继续靠双脚的快速交替,走回家。
  楼群的灯光在不远处闪耀,仔细数,就能数到属于四季的那一盏。正是为了它,为了夜空中能有属于自己的这盏灯,四季一直在努力,而且将继续努力到她五十八岁,不得懈怠!她贷的是二十五年,宗浩不是更可悲吗,他得努力到整整六十岁!一个办完了退休手续的老头,刚刚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等他们的贷款还清的那一天,他们该怎么庆祝呢?四季和宗浩在被窝中,强撑着睡眠前仅剩的那点儿精神,幻想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刚想了个开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其中的悲哀,同时呼出了深长的一口气,同时叹息:“真可怜。”但也仅此而已了,困意像大浪袭来,瞬间卷走了两人。
  立在家门口,郑四季按门铃,叫一声小群——懒得掏钥匙了,还是让小群来开门吧。里边“哎”了一声,小群开了门,城城也从里屋冲过来,叫:“妈妈!我刚拉好(尸巴)(尸巴)!”四季赶紧夸:“乖儿子!”小群接了包过去,说:“今天幼儿园提醒我们交费呢,图画课的三百块,钢琴课的四百六,明天是最后一天。再不交,城城就不能接着上了。”幼儿园教孩子画画、弹钢琴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是该包含在每月一千二的学费中吗?凭什么还得额外再交一次?气归气,四季哪有勇气开城城的玩笑,难道真敢让他体会被老师带出图画教室和钢琴教室的滋味?四季打开抽屉,取出钱,交给小群:“明天你送城城去的时候交了吧。”信封里一下少了二十张钞票,捏在手里轻飘而干瘪。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是宗浩的。语言简洁得不能再简洁,好像对是谁接听的都漠不关心,听到有人拿起了话筒,直接就说:“晚上有活儿,别等我了啊。”郑四季突然恶狠狠地答道:“干那么多活儿,怎么才拿三千块钱?!”“那你想拿多少?别欲壑难填啊。”宗浩冒出这么一句后,就利索地把电话挂了。吃饭的时候,郑四季忍不住去想那句刚才没有细想的“欲壑难填”,这是多么难堪的评价啊。这可不是别人说的,而是出自自己老公之口,一个对自己本应该全无恶意的人。得到这样的评价,他还会对你有多少爱呢?他还会有多少兴趣跟你肢体缠绵、浓情蜜意呢?如果还有爱,怎么会这么作践人?刚才猛一听到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因为争吵早就发生了,发生过多次,心已经被磨砺得结实而硬实,可是现在却感觉到了这个词背后的不祥。这是宗浩第一次这么说一个欲壑难填的女人!要是果真面对这样的女人,任何男人,大概离躲避开去已经不远了吧。自己在丈夫眼中的形象竟然惨到了如此的地步,太失败了!四季边吃,边一层一层地往深处想,等把碗里的米饭扒拉干净,心情也败坏到了极点,那些米粒简直就是如同沙砾一样被强迫着塞进了嘴里。放下筷子,碗交给小群收拾,躲进书房去一个人难受。
  买新房子的一个强烈的缘由是希望拥有一间书房。从前租的带两个房间的屋子,一间给城城和小群,一间充当主卧、客厅和书房。书已经堆到了睡觉的头顶,有时候还会从床头掉下来,把睡梦中的人吓一大跳。要坐只能坐在床沿,因为仅有的两只沙发上堆满了城城的玩具。你不能动他的,一动他就哇哇嚷,还握紧了小拳头冲过来咬你。小群不愿意看书看报,因此欣赏电视连续剧的权利还是应该给她的。城城睡后,电视剧正此起彼伏放得欢,等小群关了电视去睡,已经是十一点了。四季开始打开电脑,越来越沉重的脑袋还要用来编织富有煽动性的、既要感动自己更要感动别人的语言,大概算得上是世界上最错乱的事物之一吧。那个时候,连梦里都在设计新家的书房,左边如何,右边如何,南边如何,北边如何,不管设计得怎么变化多端,书房的中间总是那个满足得不得了的郑四季。坐在巨大的书桌前,被沿墙的书架环绕着,自我感觉富贵极了。这是那时候的梦,可是竟然真真切切地实现了。此时,巨大的书桌前就坐着郑四季,可是灰暗的心情简直能把整个书房吞没。这个变化可是怎么也设想不到的。一样的人,跟梦境中一样的书桌。一样的书架,但是,人物的表情是那么沮丧,整幅画的味道完全变了。
  四季拿笔在纸上划拉:月供三千,幼儿园学费一千九百六,小群的工钱五百,跟宗浩两人的交通费四百——还只是每天坐轻轨而已,周末全家的出行都没有算在内,物业费供暖费平均每月五百。老天啊,也就是说,全家人不吃不喝就得先预备出六千五百块钱!这些账,四季早就算过无数遍,这些数字就仿佛是电脑的桌面,你想使用电脑,你就得先与它面对,你逃不过去。但是,每次四季在把这些颠来倒去的数字加加减减时,还是会震惊不已——我真的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一座大山?我真的还站立着、坚持着,没有被压垮?四季不禁对自己无限怜悯。可是为什么总把自己一个人当做是扛着这座大山的苦力呢?为什么几乎很少把宗浩圈进来,作为自己的同盟军呢?他也是贡献了他的工资的。四季很快就找到了答案:不是因为他挣得少,而是因为他从来不想这些事。他以为这个家就是自动地存在着,自动地运行着:水会哗哗地自己循着水管子找上门来;电灯会善解人意,天色一暗便大放光明;天然气源源不断,好像家中地板下就蕴藏着一座气井;而一旦饮水机上的水快见底了,便会有人殷勤地扛着新鲜的泛着蓝莹莹波光的纯净水上门来。他哪里知道郑四季昨天在交水费,今天买了电,明天还得记着往一卡通里续钱!郑四季撕了这张已经涂得乱七八糟的纸,去跟城城聊一聊。问问他今天学钢琴了没有?会画南瓜了没有?交了那么多钱,总得见到点东西吧?
  刚坐到正搭积木的城城身边,小群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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