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万物生长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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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
  
  那时候,太阳还在对河山尖上横着,可在向遇春眼里,太阳熄灭了。
  他努着劲儿,想把眼睛睁开,这怎么成呢,他辛苦一季种出的庄稼,不就活活被捂死了么?后山桑树湾的玉米。马上干浆,再焐几个狠太阳,就该收获了。今天晌午向遇春还去桑树湾溜达过,七月的阳光下,玉米粒成熟的声音啵啵啵响起,有一股勇往直前的劲头……
  其实向遇春的眼睛一直是睁着的,看不见而已。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在他身边,围了好些人,包括他老婆张从素,还有王尧。王尧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脸上灰蒙蒙的,很晦气。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出手。虽然他跟向遇春早就不是哥们儿了。可也不该把那么实沉的菠萝槌往人家后脑勺上敲啊。
  但王尧并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清晰地记得,自己下手并不重,那种留有余地的手感,至今还鲜明地活在掌心。一槌下去,向遇春仰面倒在蓊蓊郁郁的青草丛中,没有一丝血浸出来:人不像猫那样有九条命,但也不像兔子那样只有半条命,总之向遇春不会那么轻易死去。
  可事情是他王尧做的,就算是向遇春装死,他也得负责把那层面具剥掉才能脱身。何况,槌子与头骨接触的一刹那,蹦出了异常古怪的响声,那响声犹如愤怒的大鱼在深水里剧烈地扭动身子。菠萝槌是松节油天长日久凝成的形似菠萝的东西,再锋利的斧子劈去,它也能把斧刃咬缺,这东西敲在人的头上。就应该发出那样的响声。
  王尧又点上一支烟,扭过头说:“从素,先把遇春弄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
  张从素手一拦:“谁也不许动他!”又说:“你不是村长吗,你怕啥呢,未必你还担心他死了?”
  那时候,向遇春正顶着沉重的黑云,向无尽的深渊坠落,老婆的话,虽听上去那么遥远,细若游丝,但向遇春的心里还是亮了一下。
  他很诧异,他和老婆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听她说过这么有气概的话。
  他直想喊一声:老婆你真行!
  可是他喊不出来。  他喊不出来,张从素也就听不见。要是她能听见该有多好。此刻,她披头散发,怒目而视。那是向遇春倒地时她跟王尧发生了抓扯。向遇春刚倒下去,她就一口咬住了王尧的肩膀。当时王尧的手里还举着那个菠萝槌,别人都以为王尧又会在她头上敲一下,但王尧手一扬,将菠萝槌扔得远远的,然后把两手反剪到背后,悲壮地昂着头,任由张从素啃他的肩头。
  前年,王尧买了条采沙船,没有公务的时候,他就亲自去船上劳动,身上鼓起一嘟噜一嘟噜的黑肉,张从素忙活了好一阵,才终于将一颗长门牙扎进肉里。王尧厚实的嘴皮荡了一下,接着是一连串的抽搐。当一缕热辣辣的鲜血顺着张从素的嘴角淌下来,王尧再也挺不住,用眼睛向四周求援。村民们被这一幕弄得无所适从,都成了木偶。王尧只好自己动手,抓住张从素的头发,将她那颗牙齿硬生生地拔出来……
  王尧一直在收拾他的肩头,动作夸张,他是在向众人表明:向遇春没流血,而我流血了,我比向遇春伤得还重,我完全可以丢下他不管。他果然离开现场,回到家里,从老屋板壁上摘下一只壁钱罩住伤口,喂了猪,打扫了牛圈,扛着锄头正准备上坡看水,他的邻居从石碾上回来了,拖声拖气地说:
  “王村长,你怕要去看看呢,这么半天过去,向遇春硬翘翘的,痒都没搔一下。”
  “看啥看,他不就是想装死吗?我看他能装到几时!他婆娘把我肩膀整了个洞,我不找向遇春说事,就便宜他了!”
  王尧回得粗声大气,却把锄头放下了。菠萝槌敲在向遇春头上弄出的古怪声响,让他不安。
  他回到已没剩几个人的石碾上,狠狠地盯了向遇春两眼。
  向遇春的脸有些苍白,连鼻尖也有些苍白,小时候就花白了的头发,反而变青了。
  这大概是躺在青草丛中的缘故。
  王尧的鼻孔里扎进一股凉气。
  怎么可能呢,再不经事的人,也不该不流一滴血就……
  可他装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吧?
  王尧揩了揩脸上的碎汗,把话又说了一遍:“从素,先把遇春弄到镇医院检查一下。”
  官渡村离回龙镇有七里水路。王尧除了有条采沙船,还买了艘快艇,让儿子往返于回龙镇和县城之间跑客运生意。今天儿子去了镇上,参加他一个初中同学的婚礼,是搭便船去的,快艇刚好留在河边。那东西在水面上跑起来,疯狗一样嗷嗷叫,官渡村离县城近百里,也只需个把小时,要去回龙镇,马达一响就撞额头了。
  张从素听出村长的声音在发抖,便故作淡然:“我都不急。你急啥?你自己回去,你们都回去,我这么守他一夜,明天就在这里挖个坑,把他埋了算了。”她跟王尧一样,也以为向遇春伤得并不重。
  她这话把隐忍的王尧惹恼了,他终于拿出村长的气派,命令坐在一旁吸烟的人:
  “王盛、李渊、张国平,把向遇春给我抬到船上去!”
  被叫住的几个人在黑暗中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之后,王盛首先站了起来,但他并没走向草丛中的向遇春,而是拍拍屁股上的灰土,下一段杂草覆地的土坡,上了田埂;田埂的那一边,就是他的家。他的腿瘸,在田埂上走得一高一低。王盛走了,其他人也阴一个阳一个地离开了。
  石碾上就只剩下三个人,两个站着,一个躺着。
  王尧目送那些人走进黑暗深处,狠狠地踢了一脚地上的土块,不再征求张从素的意见,大步走到向遇春身边,两条手臂一扯,将他捞到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河沿。
  王尧个矮。向遇春身长,向遇春的脚把地面刮得噗噗响。
  张从素没有跟去。张从素想:你以为把他送到医院,就不赔那一千块钱了?
  官渡村面朝清溪河,背靠老君山,因河里少鱼少虾,村民很难在水上捞生计,只能靠山吃饭。老君山海拔近三千米,有的是土地可种,多少代以来,山里断续的村寨就依傍着这片土地繁衍生息。最近二十年,有些外出务工的农民挣了钱,到镇上、县城乃至更远的地界买了房子,将全家搬走了,留下来的,有一丝羡慕,但并不严重。根都扎在这里了,要连根拔起移居别处,老实说,舍不得!特别是后来听说某些搬走的农民工并不是做的正当职业,而是出卖肉体、偷鸡摸狗甚至杀人越货,心里就很瞧不起。当这其中的有些人终于东窗事发,他们就摇头叹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君山没有亏待我们!”这是真话。在这里,他们过着拮据然而又是平静的生活,哪家的牛羊啃了另一家的禾苗,哪家的鸡鸭把蛋生错了地方,被另一家当成自家的摸了去,架是要吵的,但绝不至于刀刃相向,更不至于像向遇春这样,被一槌子敲得摆在地上起不来。
  他们以为子子孙孙就这么过下去,不懂得什么叫沧海桑田。
  事情进展得很缓慢,变化却相当突然。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有一群神秘人物零零星星来到老君山。他们来从不跟当地人接触,只在路过院坝被狗扑咬时,才和为他们撵狗的村民简短地搭一句腔。山里人并不关心他们来是干什么,更想不到这群高傲的人会与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关系,直到四年前传出消息,说老君山若干万年前是海洋,埋藏着数量巨大的石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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