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雪人 

作者:叶 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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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二○○七年的最后一个星期里,我们南方地区下了五十年未见的大雪。一时间,大街小巷堆起了一只只雪人,见证着这座城市的童心。
  城市的中心地区,那里有一条窄窄的护城河,几天几夜的大雪过后,护城河突然添了一条宽宽肥肥的雪边。显得它更为窄小了——窄小得让人有了错觉,好像抬腿一迈,两腿就能跨在河的两边。两千五百年历史的护城河,是一条祖先的河,像这样骑马一样地把它骑在胯下,虽说有些不敬,但撇开那些大道理不讲,这种想象无论如何是有趣的。不用说,下雪的那段日子里,河边每天都有新的雪人诞生。 说到堆雪人之前,我先介绍一下护城河边上的一个小区。这个地方不是惯常的那种封闭式小区,而是开放式的一个居民集中地。整个形像是一个雪人:一个大大的圆头,下面是一个三角形的身子。
  “雪人”的圆头是一个呈圆形的公共花园,靠着护城河。一九九九年的时候,开发商买下了花园边上的居民房,拆掉后造了一些连体的别墅。但是他无法让这些连体别墅成为封闭式的小区,因为花园是公共的,河上的桥也是大家频繁经过的地方。于是别墅区只好成了开放的样式。它的建筑风格是不伦不类的,屋顶有些像哥特式,屋前的走廊仿佛是希腊柱式,但是既小气又寒酸。虽然有诸多缺点,它在开盘的时候还是涨到了每平方米一万五千多块。听说开盘的当天上午就销售一空。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它边上新建的一幢公寓每平方才五千多块。
  住在“雪人”的头上自然有理由高傲,哪怕他昨天还是一个贼。今天开着宝马,他就是成功人士。当然这里面也有令人尊敬的人物,十二栋最东边的那家,一对画家老夫妻和他们的小女儿,他们经常在傍晚出来散步,从别墅区散步到周围的小巷子里。三个人牵着手,看见谁都点头微笑。大伙儿私下议论说,瞧这三个人的表情,好像几辈子的好事做下来了……
  “大伙儿”指的是东边巷子的本地居民,也就是构成“雪人”三角形身体的东边部分,他们对这块地方最有发言权。当然他们的语言经常是含酸带刺的。拿巷口开烟纸杂货小店的唐建民来说吧,他的曾祖父就住在东巷里了。解放前,这一整条巷子都是火柴厂老板的私人住地。老板的房子多得黑压压的一片,计有一幢砖石结构的田园式两层小楼,三十座白墙黑瓦平房。解放以后,他作为不法资本家进了监狱,住宅收归国有,家属扫地出门,翻身做主的人民欢天喜地地搬了进来。唐建民的爷爷是火柴厂的工人,政府分给他最南边的一间平房。后来就给唐建民开了小店。有一阶段,唐建民的神经大约出了一点问题,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能听见有脚步声从院子里响起,然后听到有人进屋来翻东西。他猜测这翻找东西的一定是一个鬼,而且是个女鬼,因为只有女人才喜欢老是翻检东西。就是不知道这个女鬼是火柴厂老板的第几个老婆。唐建民把女鬼的故事到处乱讲,讲得人心慌慌。他当着社区居委会工作人员面前也讲——当然他敢讲,他是这里为数不多的老居民之一。
  东巷的历史讲到这儿。值得补充的是,东巷的小楼里驻有社区居委会,以前叫居委会的。以前的居委会干部一有风吹草动就无比警惕,现在不是这样了,他们对工作毫不认真,只有那个负责大喇叭的老头满腔热情。他姓马,自称为“治安协管员”。马协管员每天夜里七点到八点之间从家里出来,手臂上戴着鲜红的值勤袖章,手里举着大喇叭,在社区里转上一到两圈。喇叭里录着他本人的声音:“居民同志们——
  汽车、电瓶车、自行车要放好,
  煤气要关好,
  门窗要关好,
  防火防盗最重要。”
  到后来最后一句被他改成:
  “防火防盗防贼骨头最重要。”
  他把“贼骨头”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每个字之间都拉开一段仇恨的距离。照他的说法,“盗”是大偷,是偷富人的珠宝汽车。“贼骨头”是小偷,偷穷人的自行车和买米钱。所以他不能原谅那些“贼骨头”。
  “雪人”身体的西半部分就是西巷。西巷的居民构成与东巷不同,他们中间大部分是轮船公司的职员,从解放前就一户一户相安无事地住着。他们比东巷里的人缄默,也比东巷里的人聪明能干。改革开放以后,西巷里的居民陆续把房子出租给了外地打工者,据社区居委会截止到二○○六年底的统计表,西巷成了外地人的集聚地。
  现在言归正传,还是回到堆雪人这个话题上吧。
  二○○八年二月一日,距春节还有一个星期,那时候还没有下雪,从护城河对面来了一位乞丐,他过了桥,坐到公共花园里不走了。他看上去是一位刚从远方来的乞丐,扛了一根棍子,棍子上系着破被子破袋子什么的。这一天,阳光灿烂,连角落里都是暖烘烘的,花园里开着红色的月季花和香喷喷的黄色腊梅花,葡萄架下面围着宽阔干净的石条凳。还有一口浅水老井。矮矮的玉兰树上安着两个小小的鸟窝,让人心里生出温暖,就如归家的感觉。总之,这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整洁干净又温暖。乞丐把他的那些破烂东西放在葡萄架底下,他想住下来过一个年再走。
  他站在那儿四下张望估量一番,就拿了一只大碗走到东巷里。真没说的,他在烟纸杂货店唐建民的老婆那里要到了五毛钱,在晒太阳的一堆老太太那儿要到了一块钱。然后他到了西巷,在这里他要到了三块钱。最后他来到了别墅区,他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没有要到一分钱,因为他找不到人,人都在汽车里或戒备森严的屋子里。正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老画家的女儿从楼上看见了他,飞快地从屋子里奔出来,给了他十块钱。老画家的女儿年纪不小了,两边的耳朵边上有几绺白头发,但她天真热情的样子给乞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要到了钱,乞丐就来到了大街上。他想在过年前洗个澡。虽说离过年还有一个星期,但是他迫不及待地想洗一洗。在他的家乡,穷人辛苦了一年,日子再怎么凄惶也得洗一个热气腾腾的过年澡,这是一个活人的尊严。想起昔日情景,乞丐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濡湿了。他沉浸在自哀自怜中,所以当浴室女老板拿起扫帚大声吼叫着赶他出去时,他一时还回不过神来。
  然后,他与浴室女老板之间展开了一场嘴仗。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洗澡?我有钱。有钱为什么不能进去洗澡?”他把十块钱扔到柜台上。 女老板一手抄起十块钱扔回他身上,她的手势就表明她是个什么都不怕的女人。她说:“有钱也不行。你进来洗了澡明年我肯定一年倒霉。”
  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乞丐不由得认可了这句话。他伤感地自言自语:“我也是个人啊!”
  “你像个人吗?”女老板用手指指着他。从上到下地指了一遍。
  乞丐火气上来了,他问:“我不是人我是什么?”
  女老板是这方面的行家,她马上回答说:“你是什么东西我怎么知道?”
  乞丐说:“我跟你是一样的东西。”
  这下女老板笑了起来——倒不是出于策略上的考虑。她已经稳稳地占了上风,她是真的想笑。她边笑边说:“哎呀,你休想进去洗!我告诉你,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看那边住别墅的人,住东边巷子的人,西边巷子的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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