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震中访旧

作者:叶广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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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12日汶川地震,震撼人心。电视中反复报道的地名:北川、映秀、青川、绵阳、都江堰、绵竹,于我都是熟悉的,都是曾经细细踏访过的地界。
  一切都是为了长篇小说《青木川》。这篇小说使我与那片山水人情结下了不解之缘。
  青木川位于川、陕、甘三省交界之处,南与四川青川,西与甘肃文县接壤,是个风光秀丽的古朴小镇。青木川与青川和文县不唯土地犬牙交错,老百姓的亲戚关系也是犬牙交错,难以理得清楚。所以,我在青木川采访当地魏辅唐的旧事,自己也常常搞不清哪些时候是在青川,哪些时候是在文县。
  地震袭来,震中在汶川,波及之广,青木川也在其中。令我担忧的是青木川那些熟识的老人、数座民国时期存留的老旧宅院以及那所带有巴洛克廊柱的学校,他(它)们能否经得住这地动山摇的考验?地震当日往青木川挂电话,没有回音,这使我忧心更甚。
  最让我担心的是魏辅唐的大女儿魏树金,即我小说中魏金玉的原型。按年龄推算,老太太今年应该是84岁,住在震情严重的青川木鱼镇,那里是这次地震的重灾区。以前我见过魏树金几次,《青木川》一书的许多内容都来自她的提供,一个很有大家风范的知识女性,幼时在“土匪”父亲的钟爱下,在自家办的私塾中读《三字经》、《百家姓》,读《大学》、《中庸》,习得一手好字。18岁,小说中的魏金玉拒绝了父亲为她指派的与杜家坝杜公子的婚事,而与胡宗南副官远走他乡。实际中的魏树金贝0遵从父命,嫁给了杜家坝的杜国祥,后夫妻一同去成都读书。“土匪”父亲以他的眼光,为女儿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1952年魏辅唐作为土匪恶霸被镇压,枪毙在他亲手盖起的中学操场边。在他面对家乡跪下的那一刻,心里究竟想了什么,我们无从知晓。来收尸的只有他的大女儿魏树金。魏树金说她用几十层麻纸将父亲的头裹了,那些纸被一层层渗透,她父亲的手还是温软的……魏树金平淡的叙述给我印象深刻,这个曾经是大宅院里的千金小姐,经过了命运的悲喜颠簸,已经到了静观庭前花开花落的散淡境界。晚年散淡中的她在强烈地震中,是怎样一种情景,让人惦念。木鱼镇的灾情让全国人民揪心,几百小学生被埋在废墟中,温家宝总理亲赴木鱼镇指挥抗灾。84岁的魏树金老人会躲得过此劫吗?
  另一位让我惦念不已的人是徐种德。我最初在青木川采访时镇书记把他介绍给了我。徐老汉80多岁了,是地道的青木川贫苦出身。酒席上徐种德滴酒不沾,谈吐儒雅。夜深之时他的儿子为他送来大衣和手电,我夸赞他教子有方,养出如此孝顺懂事的儿子。他谦虚地说:“犬子无能。”分手时徐种德跟我说“cood night”,令我吃惊和不解。后来才知,他在魏辅唐赞助下读完初中、高中,直念到了四川大学历史系。解放前,魏辅唐为改变家乡面貌,在镇上开办学校,聘请山外教师,课目开设广泛。外语有英语、俄语;音乐有京剧、秦腔。学得好的被魏辅唐推荐山外,资助上学。解放前夕,魏辅唐召集在外的青木川学子回乡,帮他度过这一特殊时光,别人都没有回来,只有徐种德回来了,即将大学毕业的他被这位民团司令委任为少校参谋主任。少校参谋对魏辅唐的投诚起了关键作用,但在以后的历届运动中成了不变的“运动员”,时时受到冲击。我问徐种德为什么要回来,徐种德说:“知恩图报。”我听说,那些拒绝回来的青木川学子,后来有的成了专家、学者,成了很有成就的人,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是“土匪”供给出来的。我在周至县有不少农民朋友,其中有个叫雷继敏的68岁老汉,听说了徐种德的事情,写了一首诗说:“十人受惠九飘翛,跋涉归来恶路遥。交信谋忠蒙圣训,贫甘贪鄙厌尘嚣。白牙红口知其何,奇辱苦劳岂自招。深谷有松欣霁雪,斯文道义一肩挑。”两位老人虽然没有见过面,没有通过信,但我想那心路是一致的。颇具传奇色彩的徐种德在此次地震中是否安然,成为我内心的又一个不安。
  魏元霖是解放初期青木川的第一任文书,今年亦是80多了。几次去青木川,老汉都是骑着自行车沿着山路风尘仆仆赶来,让人感动。魏元霖最大的愿望是让儿子给买辆摩托,他要骑着摩托周游陕西、四川。每次见他我都要关注他的“摩托”,而每次都是“儿子不给买”,这似乎成了他与儿子矛盾的焦点。儿子的观点很简单,“80多了骑啥子摩托,连自行车也不要骑了!”《青木川》小说中的魏元霖连名字也没有改,是一个风趣执拗、放眼世界的乡村老汉。周至的雷继敏老汉说魏元霖是:“当年伟业岂能忘,跃上碾盘骂白狼。秦皇汉武皆狗屁,曹操秦桧算他娘。窝鼠却嫌天地窄,耄夫偏发少年狂。这点薪金亏老子,龙肝凤髓亦应尝。”这些青木川的朋友,素材无需装饰,便如此鲜活,跃然纸上。是他们给了我一个又一个创作的激情和灵感,没有他们,作品无从诞生。
  去青木川,与他们每每相别,辄依依不忍去。彼此互道珍重,相约再见时硬朗依旧,安然依旧,而彼此心里明白,毕竟都是耄耋之年,孰在孰留,是顷刻间的事情。就怕再见面少了谁。
  丈夫重知己,万里同_乡。在地震的特殊时刻,我不能不出现在青木川,不能不和那些故旧们共同度过艰难时光。对那片山水和人物,仅有作品的回报是不够的,彼此需要的是精神的沟通和友情的传递。
  正好中国作协组织作家深入灾区采访,一队人马已经开赴陕西宁强,我的临时加入让同伴们高兴,队伍临时改变计划,第一站便直奔青木川。
  出宁强县城,沿嘉陵江而行,沿途所见倒塌房屋,甚多,越走越接近四川,灾情越严重,心也越发沉闷。下午时候到达广坪,我和《青木川》的编辑韩霁虹决定去探望当年这里的第二任乡长曹宏孝。1951年,广坪发生过反革命暴乱事件,土匪李树敏和他使双枪。的妻子刘芳,扬言要在广坪挂人肉架子,在镇政府杀害了不少乡镇干部。第一任乡长被杀害,曹宏孝是当时的继任乡长,他亲历了那场血腥的屠杀,每每谈起,仍旧激动不已。曹宏孝是《青木川》书中曹红萧的原型,后来弃绝仕途,回乡务农,至今仍是个朴实的农民。他的儿女们都当了干部,远远地走出了大山,他自己留守在几间老屋中,过着平淡的日子。下了汽车,韩霁虹到坡下村里去看老汉在不在屋,我站在路边等待。正在徘徊间,猛然一阵轰响,像有万千铁甲车在脚底滚过,大地震动,崖上山石朝下滚落,我惶恐地躲闪着那些石头,有种听天由命的无奈。地动山摇就是十几秒,惊魂未定中,韩霁虹跑回来了,曹宏孝跟在她的身后,老爷子拉过我的手,将我引到他家屋后的防震棚中。老人说:“吓着你了吧,其实没甚,我们都惯了的,莫怕啊!”下来慰问,不是我在安慰老汉,是老汉在安慰我,整个颠倒了。曹老汉的棚子顶上一片塑料布,一面用沙发挡着,三面通风,棚内难以转身,却还安置着电视和锅灶。老汉说儿子回来给他搭了这个棚棚就走了。孩子们太忙,有自己的工作。经历过生死劫难的老汉,如今寂寞清冷地孤守在简陋的小棚子里,淡淡地望着他那几无支撑能力的旧屋,那屋随时就要倒塌。老人说:“这样很好了,比南边(四川)强了百倍。”贫而无怨,难!这境界,非一番修炼不能达到。给老汉送了些吃食,说了些苍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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