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天河

作者:计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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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小兰去医院看姑妈秋依兰,她得给姑妈汇报团里重排大戏《天河配》的进展情况。说是重排,其实是新编,连戏名都改作了《织女》。
  秋依兰从小气管和肺就有些弱,唱戏练功倒好了,老了却又娇气了,这场肺病从春天开始闹,小半年都没能从医院出去。想想也不可思议,那么孱弱的胸腔竞也成就了戏曲舞台上的一代名伶。
  佳人老了,姿态却没老,秋依兰婉转有致地斜靠在枕上听秋小兰说话。
  秋小兰在削一只苹果:“角色还没定,挑了些孩子,先在那儿排舞蹈呢。”
  “你跟那个窦河谈过吗?”秋依兰问。
  窦河是这次《织女》的编剧兼导演,从省艺术研究院请来的。
  秋小兰旋转着苹果,红色带着蜡光的果皮从淡黄的果肉上滑下来,螺旋着垂在她纤细的手指间,越来越长。秋小兰摇了摇头,笑一下,继续削苹果。
  秋依兰思忖了一下:“有空跟他说说新本子,他是导演,你是织女嘛……”
  “团里还没定,谁知道……”秋小兰遮掩着自己多少带点儿得意的喜悦。
  秋依兰笑了,笑得咳嗽起来,她咳嗽着说:“谁都知道!”
  秋小兰也笑了。这时苹果削好了,她把一条完整的果皮放在盘子里,拿着那只苹果,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秋依兰不吃,她也不想吃,最后,她把苹果也放进盘子,用那根苹果皮照原样围上去,孩子似的认真而又兴致盎然。
  秋依兰抬手,她的手里总是抓着条手帕,手挥目送之间流连飘摇着略显夸张的柔媚,她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说:“也该来了……”
  秋依兰忽然顿住,不再往下说。秋小兰摆弄果皮的手停下,看着那只苹果在空气中开始氧化,果肉上生出点点浅褐色。病房安静了,窗外树阴里的鸟声脆而响,滴溜乱跳的鸣声滚得哪儿哪儿都是,像戏台上的花旦彩旦。
  秋依兰工的是闺门旦。豫剧里的闺门旦和帅旦,都是因着一代名伶而成就的行当。顾名思义,闺门旦演的自然是闺中佳人,比大青衣柔艳,比小花旦雅致,想一想林黛玉、崔莺莺,约略就知道一二了。五七年秋依兰一出《白蛇传》,红遍豫鲁晋陕甘,一直唱进北京城。秋依兰扮出来的白娘子,真是神仙中人。扮相好,唱更好。她的气不是很足,但她聪明,“大换气,小偷气,不蛮喊,留余地”这样平常的口诀,竞让她悟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师傅都纳罕,百十句的大段她唱来竞比中气十足的人还要气息自如。秋依兰是被老郎神灵光罩着的,天生一副碎玉裂帛的好嗓,又被她用得温醇含蓄,行腔如酒一般醉人。旁人更无法比的是她那股亦嗔亦喜噙羞含怨的劲儿,端庄的底子上自有妩媚流光溢彩、勾魂摄魄。团里刻薄人的话,别人是人演妖精戏,秋依兰是妖精演人戏,怎么比?
  秋依兰不怕做“妖精”,秋小兰怕。不过也没人会把秋小兰说成妖精,短发削至耳朵,冬天夹克夏天T恤,永远的牛仔裤,小兰倒像个俊美的男孩子。
  可秋小兰毕竟是秋依兰的亲侄女,老话说,侄女仿姑,外甥仿舅,裹在中性装扮里的秋小兰依旧袅袅婷婷,她挣不脱连着秋依兰的血脉,何况,她还是秋依兰的衣钵传人。
  小兰五岁就跟着姑妈开始学戏了,她自小就乖,不用打不用骂,小小的一个人在秋依兰的小院里转着圈踢腿,一转就是一下午,阳光在墙上摇着斑驳的树叶的影子,她懵懂地想着遥远的美若仙境的舞台。
  有人说秋小兰命好,秋依兰就是她的好命;也有人说她命不好,该有的全有了,可熬到三十有三了,好时候眼看要过,还是不上不下难成气候。
  命好和不好是从结果上说的,还有更高明的说法,比如当年唱须生、如今成了团长的周祥甫就说,秋小兰的命太软,什么都扛不住,多小的事搁她命里弄不好就是道越不过去的坎儿;而秋依兰,那就是老话里说的,“命硬撞得天鼓响”。秋依兰弱的是姿态,烈的是心性。老天爷把她摁到烂泥里,她都能在烂泥里开出香飘千里的花来。
  姑妈昔日的苦难和辉煌,小兰感觉是缥缈的传说,关于姑妈的真实记忆,是从部队大院里的那个小院开始的。姑妈是个美丽得惊人的女人,不年轻了,可她丝毫不衰老,像勃勃开在院子里的那些紫红色花朵巨大的花。那花不会枯萎凋谢,开够了,带着花萼一下就掉在了地上,就是掉在地上,花朵依然完整美丽。
  姑父比姑妈大二十七岁,历史证明了秋依兰当初的果敢是英明的,这个当年有着正团职务的中年军人好歹蔽护了她快二十年,让十七岁成角儿的秋依兰不残不废地熬到了“文革”后新编大戏《天河配》开锣的时候。年届不惑的秋依兰脱掉打着补丁的样板戏服,重新换上云裳霓裙,依旧还是仙女。
  小兰印象中的姑父,是个穿着白衬衣绿军裤的老爷爷,雪白的头发很短,一根根在头上站着,手里握着根油亮的藤质拐杖。秋小兰给他拿报纸不得不走近他的时候,就垂着眼睛始终警惕地看那根拐杖,生怕它会挥过来。
  姑父挥动拐杖也没固定的原因,有时候正吃饭一抬眼,看见秋依兰翘起兰花指拿馒头,那根藤拐杖隔着桌子就砸过来。姑妈立刻拉着小兰住屋里跑,小兰躲到床下,而秋依兰是躲不掉的,她拼命护住自己的脸,像刺猬似的缩成一团,把脊背交给丈夫去抽。好在这样的暴打像夏日雷雨一样持续不长,但后面会有长长的满是脏话的咒骂。这时秋依兰仍像个刺猬似的缩着不动。年幼的小兰在床下哆嗦,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羞耻恐惧。小兰连哭都哭不出,只觉得胸腔脖子一抽一抽地剧烈疼痛。小兰曾经咬破过一次嘴唇,姑妈告诉她,嘴是用来唱戏的,要知道爱惜。后来,小兰就把床下自己棉鞋的鞋帮塞进嘴里咬着。
  终于咒骂停止了,外面没了动静,秋依兰开始伸展四肢,把小兰从床下面叫出来,让小兰给她往背上擦药,擦的是一种气味浓烈的药油。至今秋小兰一直不能闻红花油的味道,闻到喉头就会出现窒息般的疼痛。姑妈挨过打不哭,总是冷笑。到了戏台上,她还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美目流连巧笑嫣然的仙女,带着红花油气味的仙女。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姑父又一次暴打姑妈的时候突发中风,就瘫在了床上。姑妈一下子变了,娇弱柔媚得像戏台上的莺莺小姐,成天在家娇滴滴拖着腔叫小兰,小兰,叫小兰也不为什么,有时候叫过来抱着小兰亲,咯咯地笑。
  小兰没有姑妈那么坚强的神经,瘫在床上的姑父更让她感到恐惧,就连姑父房门打开时,猛地散出的那股腥腻腻臊乎乎的味道,小兰要是闻到,恶心的同时还会浑身一凛。
  姑父死在一九八六年。小兰在上戏校。上戏校的小兰并不快乐,谁让她叫秋小兰呢?花名册上这三个字已经让人对她另眼相看了,后来有人说她大眼睛尖下巴,就像动画片里的“花仙子”。被男生叫成花仙子的小兰,成天沉默寡言,别的女生觉得她傲,自然也不来巴结,撇得小兰一个人形只影单地打水吃饭。于是小兰就经常逃学,反正她有姑妈。姑妈要是忙着演出,小兰就一个人在家看书练功。秋小兰喜欢一个人在姑妈的院子里练功。
  姑父死后,姑妈和前房儿女就断了来往。姑妈和小兰两个人过日子,间或姑妈会请一堆朋友来玩,这些朋友很有趣,小兰喜欢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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