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羊群入城

作者:叶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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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羊滚进了广场,被扯天漫地的风雪一擦,不见了踪影。像是一把盐丢进水里,再难捡拾出来。只得干着急,眼珠子瞪出血丝丝来。平娃抱住鞭杆子,哟哟地喊了几声嗓,也没喊出意思来,便悻悻地站停,往远里瞅。
  其实也望不远,雪下成了一堵高墙,横横地栽在眼前,叫人颓丧。张嘴时,雪袭进来,舌头上有麻酥酥的烫。
  “牛先灯,求求你牛先灯,快把秀秀她们给我领回来。”
  平娃跺了跺脚,又追喊了一声嗓,却被一风吹净。吸溜了几下清鼻涕,将皮袄领子款款竖起,他背过身去,不想搭理那一帮忘恩负义的货。
  心想,我是唐僧的扁担,担了一路的经(惊)。
  先前跑得太紧,从北山基地上下来,跨过黄河桥,端直进了城。进城是有讲究的,不能在天明,也不能在前半夜,怕碰上警察和红绿灯。老板以前雇过十来个人,干的都是和平娃一样的营生,赶羊进城,交给闹市里的几家大餐厅。后来他们都黄瓜打驴——半截子走掉了,让老板解了职,几巴掌撵跑。缘故是,一进了城,他们便三心二意起来,忙着看街上的风景和女人,羊只走失了不说,还被餐厅的掌柜们做了手脚,当傻瓜一般哄送出门。平娃是半年前接的班,让老板的越野吉普从河西走廊的山丹县接来的,场面煞是隆重。
  走前,老板还特意去了一趟平娃家里,丢给他爹娘老子三百块钱,外加三盒茯茶和一袋冰糖。惹得爹娘老子一惊一乍的,以为遇上了活菩萨。家在胭脂山下,一村子的大人娃娃们闻讯赶来,高低不一地袖手肃立,耐心地看越野吉普打了几响黑屁,喇叭一鸣,拐上了沥青路面,脖子也不回,径直往省城里开去。村里头,平娃是第一个浪省城的人。
  不用说,老板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脑子也没进水,咋会偏偏下工夫,缠磨着雇下平娃这样的挡羊娃?这是个半年前的故事了,掉了牙,不新鲜。
  当时,平娃在荒滩上挡羊,羊只舔食着石头上的光斑和盐粒,屁眼里淌下粪球来。平娃嫌他们肥水外流,不在圈里拉,将好端端的肥料浪费了,气得跳脚直骂。恰巧,老板从祁连山里打猎路过,见识了这个稀罕场面,心下蹊跷,遂将越野吉普停在路边,细细地瞅了平娃半天。
  老板问,碎娃,你能跟羊说上话呀?
  啊是!我指东,他们不敢往西,我是他们的魂灵子。不信?不信我给你试试看。平娃在戈壁荒滩上游牧了半个来月,现在终于有人说话了,免不了有一股炫耀的劲。鞭梢子一甩,朝着群羊哟哟地喊了几声嗓,羊只们乖乖地停下嘴,蹄子里藏了鬼似的,远远跑过来,跪卧在他的鞍前马后,像一帮手下人。
  老板抬起屁股,递给平娃一根纸烟,忙不迭地说,不试了,不试了,我信你还不成么。你咋能跟羊说上话,你懂羊的心思呀?平娃虚晃一枪说,刚给你说了,我是他们的魂灵子。老板嘁的一声,掉转屁股欲走,你个碎娃娃,人小鬼大,嘴里没个正经话。平娃于是实话说,荒滩上连个人影子都不见,我再不跟羊说说话,我怕我的舌头废了,真的哑掉,往后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一来二去,我懂了羊,羊也乖乖地懂了我心里的念想。老板拍了拍腔子说,呵,这是大实话。那就好,我给你在城里找一房媳妇,白菜一般嫩的黄花闺女,一指头能弹出个水来的。
  呵呵,我一个挡羊的,羊才是我的伴当么。
  伴当?
  伴当就是阳世上的朋友么。
  那好,把我也看成你的一个伴当,跟着我干,结结实实赚钱。老板慨然道。
  天杀的,今天撞了鬼,一进城,这些招数偏偏失了效。群羊不再听话,失心疯,眨眼间滚进了广场上去。风雪一擦,踪影不见。平娃背对寒流,站了站,觉得那个冷啊,像戈壁滩上的荆棘刺,一寸寸地茁升,沿着趾头和脚脖子,再蔓延到膝盖骨和裤裆里,直把自己冻成了一块生铁。再加上先前跑得紧,皮袄里的汗蒸气一泄,就像穿上了一件冰制的铠甲,指甲皮大小的剜刀在身上叼肉,心都塌下了。
  一冷,脑子就醒了。
  平娃精神气一抖擞,忙将牛皮梢子从鞭杆子上解下,拦腰绾上几绾。老话说,十单不如一棉,十棉不如腰里一缠。正是这个意思。身上有了靠山,心里头顿时轻松许多,平娃蹴在地上,手遮住眼眉,扭身望了望远处——雪照旧下成了高墙,人一蹲下,卑微得不得了。眼前是省城最大的一座广场,比河西的戈壁滩小不了许多,还滑得像埋下了一块水银镜子。
  “牛先灯,牛先灯你是我先人,听着了没?”
  他箍起喇叭手,冲着前头死喊了几声嗓。嗡嗡的,显见是撞在高墙上,被弹了回来,砸在脸上,鼻头一阵子发酸。牛先灯是头老羯羊,是他委派在羊群里的班长,平时归归顺顺的,可一到了节骨眼上,就扯上反旗,当了陈胜吴广。平娃心里吃咒说,牛先灯你个狗杂碎,等下子捉到你,非抽了你的脚筋,打折你的踝骨不成,叫你没个组织纪律性,满各处去跑!
  话归话,平娃依旧箍起喇叭手,喊别的羊只:秀秀、地主婆、石头他妈、小甘南、金家崖的、大屁股、双眼皮、四姑娘、马金花……一嘴喊出,将几十只羊的名字统统捋了一遍。
  先前游牧时,他就掌握了这门手段——群羊捏成一团造反时,就去策反,各个击破;要是群羊炸堆,散成一捧沙子时,他就嚎唱酸曲,笼络人心。瞧眼下,该使策反的手段了,将狗杂碎牛先灯一个人剥出来,叫他撂单,叫他一个人发慌,再叫他知错即改,改造成个领导的样。念想至此,平娃又喊了一遍羊只们的名号,喊得嗓眼里一阵子揪疼,肚子也饿上了。
  ——啊是,从生下来,到长成现在的少年人,真没见识过这么大的一场雪。雪是乱的,刚进城时,还下成了花瓣瓣,一朵一朵地往地上砸。平娃紧跑了几个路口,雪就下成了白沙子,能将人活埋掉。眼下蹴在广场上,雪却像甘南草原上制牛毛毡房的缝纫机,咔咔咔地钉下来,缝得密密实实,连喘气的孔隙也不见。手戳进地上,粗粗一量,少说也有七八个公分。平娃又想,可惜喽,这么肥实的雪,要是下在祁连山下,今年夏天的草准能肥得榨出油来,牲口们吃上几嘴,不压秤才怪呢。真的惜疼死了,下在城里有啥意思,不是人栽葱,就是车翻轴,连广场都像河西一带的荒滩戈壁,萧萧索索的,没个正形。
  这么想时,领口塌了下去,脑脖子后有些烫——也说不上烫,顶多是一片热乎劲,夹在风天雪地里,让人一激灵。平娃端住胳臂,一扭身,见是四姑娘一偎一偎的,往前送热气。平娃嗓眼里一堵,差点失声尖喊起来。屁股一沉,颓坐在地,一把搂住了四姑娘的颈项。
  “天爷,我就知道你最乖。”
  四姑娘挣着,不乐意受到束缚,却被平娃挎起臂,一把搂死了。她是个一岁大的母羊,眨巴着眼,眼底里净是孩子气。平娃冲着她的额心,吹开眼皮,见那种孩子气像透明的水晶石,一左一右,嵌在眼眶里,湿漉漉的。他惜疼地说:“四姑娘,我就知道你不会背叛我。谁出卖我平娃,你也不会拿我垫背当猴耍的。”羊只挣着,后蹄擦了几擦,险些滑倒在地。他肠子更热了,脸贴了贴羊只的额,匹手将羊毛捋平,防止散热。两枚水晶石闪了闪,仿佛对他作答。平娃脱了手,喜兴地蹲起,活络地问:
  “秀秀人呢?其余的伴当们在哪儿?”
  四姑娘得了自由,撇开身子,朝着虚空的广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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