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萨克斯

作者:王保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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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是冷不防说出那句话的,儿子腾腾腾地从里面走出来,扫了他一眼,说要不您跟老四他们受去吧,给我换个人过来!说完又腾腾腾回了厨房。老孙头当时正靠着洋灰垛子抽烟,洋灰齐齐整整地码在客厅的一角,沙子则小山似的堆在一旁,有一半他刚刚和上灰翻过了。可是一根烟抽了没半截,儿子就硬邦邦甩出了这句话,把他着实砸了一下。老孙头半天才反应过来,眼直勾勾地盯着儿子,一句话都泛不上来。怪不得一大早起来右眼皮直跳呢,原来是儿子嫌他老了,不想要他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怯生生地进了里面,本来是想跟儿子较个理,可是一进去就看见刚才和好的灰沙快用完了,就知道过错在他这里。看来他真的老了,不中用了,真的是在偷懒呢。他看了儿子一眼,嘀咕了一句,就又退回到客厅和灰去了。
  所谓的客厅还毛毛糙糙的,没铺地砖,墙也没有刮泥。厨房就不一样了,半边的墙壁贴上了瓷砖,从第一块贴上起就有了亮色。老孙头知道,等到这房子彻底亮堂起来时,这家的活儿也就该做完了,他们也该走了。主人看起来不怎么忙,又好像很忙,说忙吧,往往是他们早晨前脚一进门,那人后脚就跟进来了。说不忙吧,他的手机隔不了一会儿就会唱起来,音量开得很大,放的又是惹人的晋北耍孩儿调,一响,整个空间就被这乐曲充满了。儿子听了,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儿,愣怔上一会儿。这两年儿子对音乐敏感多了,可能都是因为上艺校的大兵吧。不用说也知道主人是来监工的,说是监工呢也不是眼巴巴地盯着他们,似乎是有什么心事,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的,从这个房子走到那个房子,也不多和他们说话,有时干脆就钻到卧室里接电话去了。看来他在单位里是个人物,是个局长,还是个科长呢?想想又好像不是。这些年他走过的人家多了,局长科长根本就不用本人亲自来,帮忙来照看的人多着呢。那他究竟是个啥人物?老孙头猜了好久也猜不出来,也就不猜了。儿子似乎早习惯了这一切,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这让他觉得儿子成熟了,做工的人就得这样,不能让别人影响了情绪,影响了干活。房子是人家的,人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谁也拦不着。他们是手艺人,靠做活谋生,做出活本来就是为了让人看的嘛。当然,主人不可能一刻都不离开,总也得出去撒泡尿,或者办点别的事。等他走了,儿子就发牢骚,晃来晃去的,把你爷脑袋都绕晕了。老孙头便笑,是啊是啊,看来他还不放心我们呢。说着话,手里的活儿也不紧不慢地做着,父子俩配合得很默契,日子似乎就是这样不紧不慢地过来的。
  儿子生得人高马大的,也许是常年蹲在地上或站在凳子上做营生的缘故,腰背就有些驼,又因为是络腮胡,看起来就有点老相,也不过四十来岁的人,却常常被认做五十大几了。儿子也确实有点老成,性子闷闷的,不大爱说话,人们问一句他答一句,不问他就不说话了。只是偶尔有谁问起孩子时,人才好像活泛过来,也有了话。儿子就大兵一个孩子,没上高中就不念了,因为喜欢吹拉弹唱,就跑到了县城的艺校上学,跟着老师吹萨克斯。听说那乐器是洋玩艺,比儿子会吹的笛子难摆弄几百倍呢。儿子对此好像很担忧,不相信吹这玩艺也能挣了钱,总是说,这活儿将来也能养家糊口?人家说怎么不能呢,吹好了就是音乐家,说不准还能挣大钱呢。儿子摇摇头,就那么个学校也能出个音乐家?人家说,就算混不大,当不了音乐家,将来总能到大城市的夜总会歌厅酒吧啦做个乐手吧,工资也不会太少的。儿子还是摇头,大兵不行,我总觉着他不是那个料。人家又说,实在吹不出个名堂,就让他跟你学手艺,总能养活一家人的。儿子不以为然,说这营生我早做够了,再不能让下一辈做了,就到我这里打住吧。老孙头听了心里直哼哼,这就做够了?当初你要不跟着我学手艺,能娶过媳妇成了家?你小子,逮了便宜倒卖乖!
  老孙头把和好的灰又往里提了几桶,儿子不会没看到他进来,却什么也没说,拿皮锤子小心地敲着贴上去的瓷砖,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他根本就没惹父亲生气。老孙头心里却堵得慌,他真的没想到儿子说得那么直接,那么单刀直入,一点都不拐弯抹角。小兔崽子,你咋这样说话呢,我可是你师傅,你爹啊。然而,这些话只是在心里翻腾着,都快要涌到嘴边了,却又被他咽了回去。儿子那样说还不是嫌他误了工吗?他们揽下的活儿太多了,往往这家还没做完,那家就找上门来,不赶赶工就会有人来催。因为急着做活,儿子中午也舍不得睡一会儿,晚上回了家扒拉完饭,一推碗,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他有五个儿子,这个是老二,一开始他领着他们一块儿干,后来老大说这样太窝工,不如分开吧,每人领一拨。老孙头就有点生气,心说翅膀硬了是吧,想分开了?可想想一块儿做也确实窝工,不如分开呢。可老三、老五手艺有点差,分出去他们还不得吃亏?当爹的,看哪个儿子都一样,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老孙头就主持公道了,说分开也行,能多揽点活儿,不过年底分红要平均,你们有意见没?儿子们愣怔了一会儿,没吭声。老孙头说,都是亲兄弟,表个态吧。老大说,看各人干的活儿吧,多干多拿,钱到时由您分配。老孙头还能说什么,儿子们各有各的窝儿,都想多挣点钱,都想给老婆孩子多拿点,这好像没有啥不对的。不管怎么说,儿子们还是做出了听他的样子,面子上还能让他过得去。可是今天,老二终于说出那话了,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随便,看不出半点犹疑,似乎是早把话准备好了,单等着他一松懈,单等着他不注意时,冷不防就刺过来。这小子还真行啊,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老二最好,没想到别人不说,倒是这个闷葫芦先把话说出来了。
  不管怎么想,老孙头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他心里好像还真有点担心,害怕老二真的不要他了。他本想说一句,跟老四就跟老四,看把你香的!可他没有说出来,要是老四也不要他呢,那他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还不得闲坐着,像村人说的那样,回家享清福了?他怕的就是这一点,他享不了清福,也不想享啥清福,他要继续当好他的董事长、总经理。这么些年,他好不容易经营起了这么大个家业,这么大个公司,怎么能轻易退出去呢?儿子们根本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个庞大的想法,他一直暗里把他的家业叫建筑总公司。他是什么?他是董事长兼总经理,五个儿子呢,那就是分公司经理了,一公司经理,二公司经理,三公司经理,四公司经理,五公司经理。五个儿子五头虎啊。他姓孙,人们就叫他们孙家军,而他就是孙家军的创始人。没有他,怎么会有孙家军?名声还不是由他开始扬出去的?可是,儿子居然说出了那种话,居然不想要他了。
  房子显得特别的静,那人也不知去哪儿了,可能是走了吧。房子里没有手机唱起的声音,就显得安静多了,儿子也懒得跟他说话,好像他们父子早把话说完了,要说的也只剩了这几句:爹,你去拿这!爹,你再端几锹灰来!爹,你再搬块墙砖来!有时连称呼也省了,让他做这做那的。在儿子的眼里,他好像再不是什么师傅了,真正的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工了。除了会提水,会搬这搬那,会和灰,别的什么都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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