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生命的承诺

作者:雷抒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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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着那个孩子。
  那个叫涂雨生的孩子。
  那个四川绵阳的孩子。
  想着八年前,我们在绵阳的一句话,一句写在纸板上,签了名,挂在一棵新植小树上的相互承诺:一定要活着!
  想得好苦!
  五月十二日十四点半,电话铃急切地把正午休的我叫醒。一接,西安来的,说是地震了。朋友像是现场直播的主持人,说:人们乱了,楼里人纷纷向街上逃;街上人也乱了,像一群无头的蜂,东跑西跑。
  之后,电话断了。
  再打过去,电话全不通。我翻开电话本,寻找着亲戚、朋友、老师、同学,我在西安认识的一切人,电话打过去,全不通。
  西安地震了吗?那里是我的家乡。
  我这才想起电视,电视里报告震中不是西安,是四川,一个陌生的名字:汶川。那时说是七点八级。然后,讲到波及陕西、甘肃,甚至连台湾都有震感。
  从电视里展示的地图上,我看到还有一个我熟悉的地方:绵阳。
  于是,我想起涂雨生,想起我在绵阳结识的那个孩子。
  于是,从那一天,五月十二日之后,一有机会,我就坐在电视机前,专注地搜索着每一幅画面,尤其是来自绵阳的消息。
  我默默地为他祝福,为他祈祷;我在心里不断重复着我们和一棵树的那句承诺:一定要活着!
  电视里的画面,一幅比一幅惨烈。那些地方,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站立着的,都是断壁残垣:折断的钢筋从歪斜的墙壁里伸出来,如人的断肢伸出的骨茬;地上是门窗与水泥板、砖瓦之类东西的层层叠压。
  人们无奈而痛苦地,在那些重物下寻找着、救助着还在呼救、还在呻吟的生者。而常常拖出的竟是尸体,老人、妇女、壮汉,更多是学生。
  我似乎就在现场,心跳加快,呼吸紧张,止不住泪流满面。
  我为这一场世纪大灾难降临在我们民族的头上,感到悲痛。这不公平!年初,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冰雪严寒的袭击,那些艰难困苦的影像还不曾在我脑海里抹去。怎么,打击会接二连三!我虽然知道我们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可如此频繁的灾难,究竟是要考验我们什么?
  大部队的开入,党中央的及时正确的决策与部署,让人们的心变得稳定下来。
  这时,我仔细地瞧着每一张电视里的孩子的脸,寻找涂雨生。
  其实,我相信,真的是他出现在电视里,真的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会认不出来。
  因为,八年前站在我面前的涂雨生,还只是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
  我又翻出我们的照片。他站在我和新植的那棵小树之间,依偎着我,矜持地、微微地笑着。头上,是当时组织者发给的一顶深蓝色的棒球帽,身穿一套运动服,蓝白相间,估计是他们学校统一的校服。红领巾鲜艳而轻松地飘在胸前。我得承认,这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圆圆的脸庞,重重的眉毛,眼睛大大的。因为是和我,和一个陌生的大人,或者他至少知道是一个作家之类的名人在一起,所以,便紧抿着嘴,不让内心的喜悦表露出来。照片上的表情,很明朗却也很庄重,不像个三年级学生的模样。
  那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年的春天,生活在四川的老诗人孙静轩要搞个告别旧世纪,迎接新世纪的大动作:邀请百名全国各地的诗人集聚成都。欢乐三日。
  他做到了。就像武侠小说里常写的那样,各个门派的诗家都应约而至。倒没有什么集中话题,无非是话友情、叙阔别、吃火锅,之后,用北京话说“侃大山”,用四川话说“摆龙门阵”,并不多谈诗。
  那次聚会,是一次情绪亢奋的聚会。因为,人们终于熬过和摆脱了多灾多难的二十世纪。新世纪大约会是一个平安、富庶和幸福的世纪。诗篇里这样颂扬,歌曲里这样咏唱,文章里这样描述。人们这样祝福。很好!新世纪。
  可是,那时我似乎并不乐观,写了一篇文章叫《新世纪的忧郁》,表达了我对即将到来的陌生世纪的担心:
  我真有些拿不准,在新世纪到来的时候,该怎样祝福这个世界?也许,正是这个思路,让我和涂雨生后来一起写下了一句有些悲凉与坚定的话:一定要活着!
  成都聚会,最后一个节目,是在一片空地上植树,这一片叫做“诗人林”的地方,在绵阳,是诗人们一厢情愿地要献给新世纪的礼物。
  我们栽树,涂雨生来了,怯怯地站在我身边,听从我的指挥。每个诗人身边都有一个小学生,涂雨生和我只是偶然地相互选择了对方。
  大家似乎没有多少寒暄,立即投入劳动。水桶、铁锹相撞声,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使这一片空地成了一个露天音乐会。
  树坑是事先挖好的。小树在挖好的深坑里,拖着重重的泥根,不很安分地东倒西歪。
  我对涂雨生说:“你扶着小树,我来填土。”
  他很听话,认真地用双手吃力地把小树扶正。
  我一锹一锹铲起南方胶块一般的红泥土,填在坑洞里。大概是好久没有这样出力了,额上很快就湿湿地渗出汗来。
  填满土,我对孩子说:得把树根上的泥土踩实,那根部如果漏气,树就活不了啦。
  三年级学生很懂事地点点头,随即,用那双穿着白色旅游鞋的脚,和我穿着粗大黑皮鞋的脚一同密密地踩实泥土。
  树栽好了。我拍拍手上的土,望着小树。这是一株我叫不上名字的南方树木,枝叶散开着像一种鸟的尾羽。新栽的小树,没有表情,只是木木地站立着;也许,从苗圃挖出时,它还沉睡着,我们这一番折腾,也没把它吵醒。很好,当它醒来时,就会适应这个新的环境,伸一下懒腰,活下来。
  组织者发了一方小纸板给我们,要求植树人在这红色纸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我知道,这是要我们写下责任,如同在一篇文章后署上作者名字,与其说是为了扬名,毋宁说是为了责任。这棵树如果死了,就如同我们写了一篇十分糟糕的失败文章,那该是很丢脸的。
  我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三年级学生在后边签了“涂雨生”三个字。大概这是常写的字,写得工整、流畅。
  一棵树,就这样把我们一老一少两个陌生人的名字联在了一起。
  这一棵树,是我们献给新世纪的一份珍贵的、有生命的礼物。五十年后,我肯定不会再看见这棵树的茁壮与蓬勃,可这个叫涂雨生的孩子,那时,将会在这一片树阴下,带着他的孩子。回忆我们栽树的那个有趣的日子。
  “写一句话吧,给小树!”孩子看着纸板下面还有宽宽的空余,便对我说。
  写一句话?好主意!写什么呢?我问他。
  涂雨生腼腆地摇摇头。
  我用笔敲敲手,想了想,好吧,就写上五个字:
  一定要活着!
  我念了一遍,孩子也小声读了一遍,他歪着脑袋,一双清澈的眼睛扑闪着,大约是想尽力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涂雨生,我的朋友,那天以后,你还去过那片树林吗?给那小树浇过水吗?除过草吗?大风大雨过后,它会不会倒伏?会不会折断?
  八年了。你肯定长高了,长壮了,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帅哥了,我想,小树也一定会活下来,也一定高了,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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