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宫巷沈记

作者:南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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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葆桢是在一个车水马龙的下午突然从历史著作之中走出来的,因为一则小小的轶闻。
  我是在福州的南后街听到了这一则轶闻。南后街是一条狭窄的老街,绿阴夹道,路面潮湿。卖麦芽糖的吆喝、耍猴的锣声和卤鸭、炒板栗的味道混在一起沿街乱窜。清朝的时候,这是一个繁闹的地带。街边各种风味十足的店铺至今犹存:修藤椅的,补铁锅的,售寿衣的,做花灯的,收购旧书的。裱褙字画的——一个作家告诉我,沈葆桢当年曾经在南后街旁边的宫巷开了一间裱褙字画的小店面,叫做“一笑来”。这个作家甚至记得沈葆桢当年自定的润格,例如写对联兼装潢,价格四百枚;写团扇、折扇小楷,每柄四百枚;行书二百枚:如此等等。“一笑来”是沈葆桢丁忧期间开的,店面即是宫巷十一号沈家大院的西花厅。屈指算来,当时的沈葆桢正在江西巡抚任上。一时之间,我大为惊奇:堂堂巡抚有什么必要仿效潦倒的穷酸文人,依靠卖字挣几文小钱补贴家用?
  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听到沈葆桢这个名字,他是福州乡亲一直津津乐道的大人物。大清王朝的历史上,福州出过两个名噪一时的大臣:林则徐,沈葆桢。林则徐是沈葆桢的舅舅,沈葆桢是林则徐的乘龙快婿。这种姻亲关系没有多少明显的政治效应,而是给村夫野老提供了种种真伪莫辨的有趣传说。大人物与芸芸众生的差别在于,历史著作成了他们的花名册,往事如烟,一百多年前各种惊心动魄的故事如今只剩下轻飘飘的几张纸,可是,这几张纸上查得到沈葆桢。根据《清史稿》记载,当年曾国藩十分器重沈葆桢,曾经“屡荐其才”,朝廷委任沈葆桢担任江西巡抚时的诏书谓之“德望冠时,才堪应变”。当然,官衔显赫,君王的嘉许,这仅仅是一些表面文章,历史学家更乐于逐一历数沈葆桢的诸多功绩。福州乡亲常常温习的篇目是,沈葆桢从左宗棠手里接过福州船政局,赴任船政大臣——造船,招聘外籍技术人员,选拔魏瀚、刘步蟾等一批才俊出洋留学,然后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赴台湾,坚守城池,开山抚番,终于迫使虎视眈眈的日本人“遵约撤兵”。如此伟业,周围还能点得出几个人?
  然而,我对于沈葆桢官居几品以及各种吓人的头衔提不起兴趣。大清王朝的王侯将相多如过江之鲫,诸多繁琐的官衔淹没了他们庸常的一生。这种大人物通常就是呆在历史著作里。历史学家拥有一套臧否人物的标准语言,例如民族大义,江山社稷,千秋功罪,如此等等。这些叙述多半剔去了历史人物的血肉:他们脸上的疣子和老人斑不见了,他们的哮喘、方言腔调和马褂上的污迹不见了,他们的饮食口味或者性行为的特殊嗜好也不见了。载入史册的大人物根据一定的配方制成供人瞻仰的偶像,然后按顺序摆进一个个神龛。如果企图进一步与这些伟大的亡灵促膝晤谈,一起畅怀高吟或者一起长吁短叹,那么,我们的目光必须从堂皇的历史鉴定转向琐碎的日常生活,必须想象他们内心的犹豫、苦恼、矛盾甚至如何愤愤不平地骂娘。这时可能发现,有些小事情的深长意味并不亚于朝廷的加官晋爵或者疆场上斩关夺隘。例如沈家大院,檐角高耸马头墙,宽敞的大门,雕花窗棂,幽深的四进院落和小天井,石铺的过道与两侧的回廊和美人靠——当年,江西巡抚沈葆桢为什么要举债购下这一幢大宅院?
  青史留名是众多大人物的向往。人生如同白驹过隙。百年之后亡灵的牌位摆不进历史著作,如何在天地之间证明自己活过这么一遭?相反,没有多少人关心,那些伟大的亡灵会在哪些时刻突如其来地复活,踱出历史著作返回烟火人间。一批秘密情书的问世?一段窘迫的童年曝光?一份记录阴谋的档案解密?几张特殊的相片外泄?总之,种种意外的发现常常扰乱了历史学家的标准语言,从而将这些亡灵一把拽出发黄的书页。
  沈葆桢就是因为这一则轶闻。沈家祖籍河南,南宋迁至浙江,清朝雍正年间再度迁至福建的福州。沈葆桢幼时聪慧,十六岁考取秀才,二十岁与老师同榜考中举人,不料随后两度赴京赶考皆落第。二十七岁那一年终于才取进士,与李鸿章同榜。殿试之后入选翰林院任庶吉士。这大约就是仕途的开始了。
  学而优则仕,这是当年无数书生的梦想。仕途就是手执权柄。无论是号令天下、威震四方还是挥金如土、杀人如麻,权力的形式千奇百怪,但是,所有的权力共同隐含了巨大快感——主宰他人。强壮的体魄和胳膊上的发达肌肉仅仅是匹夫之勇,一副拳脚又能打开多大的空间?权力是个人能量的正当放大,一个响亮的头衔就可以弹压一大片异己之见。韩信夸口带兵“多多益善”,他的本事无非是利用权力调度许多人的能量。弄权的快感常常令人迷醉,以至于多少人轻易地把一生作为赌注押了上去。秦始皇南巡,威仪堂堂,刘邦感叹“大丈夫当如是”,项羽径直说“彼可取而代之”。狡诈也罢,率真也罢,那么多大人物总是因为权力而骚动不宁,夜不能寐。诸多权力种类之中,国家名义颁发的权力体系架构严密,势力强大,而且具有无可争议的合法性。科举考试开启了书生加入国家权力体系栈道,修成正果的标志是满腹经纶兑换到了顶戴花翎。这就是踌躇满志的时刻了。沈葆桢三十六岁出任江西九江知府。听到了第一声谦恭的“沈大人”,沈葆桢的心里有几分的得意?
  然而,有些奇怪的是,沈葆桢似乎不太爱惜手中的权柄。孔子说,四十而不惑。可是,四十岁的沈葆桢竟然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是公事的分歧还是私人怨恨,他毫不客气地顶撞了上司,即当时的江西巡抚耆龄。据说此公阴毒刻薄,而且出身满洲正黄旗。这次冲突一个月之后见了分晓:沈葆桢挂冠而去,理由是母亲年迈,必须侍奉左右,数千人的挽留也没有挡住他返回故里的匆匆步履。这或许可以解释为某种文化性格的回光返照:不为五斗米折腰。到了朝廷再度调任他为“吉南赣宁道”时,沈葆桢仍然我行我素:“以亲老辞,未出”。这并非待价而沽,沈葆桢的确想过另一种生活了。田园将芜胡不归?我开始猜想,沈葆桢的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化?三十岁之前跟随大流博取功名,四十岁之后就必须为自己生活负责了。如果这个年龄的男人仍然浑浑噩噩,大约就得浑浑噩噩一辈子。沈葆祯的后退姿态肯定惊动了皇帝,朝廷干脆任命沈葆桢当江西巡抚。褒扬沈葆桢德才的同时,任命书上还有几句情辞恳切的商量:“以其家有老亲,择江西近省授以疆寄,便其迎养”,“如此体恤,如此委任,谅不再以养亲渎请”。这些抚慰终于使沈葆桢回心转意,“葆桢奉诏,感泣赴官”。
  这些故事当然可以解读出沈葆桢刚直磊落的性格。然而,这些故事是不是还可以解读出沈葆桢的柔情?福州男人沈葆桢似乎是一个相当恋家的人。他开始从权力的迷魂阵之中突围而出,归返故里是沈葆桢四十岁之后的一个不懈的突围方向。这没有什么可耻。顶天立地或者文韬武略并不影响一个人恋家。古人常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家与治国仿佛如出一辙。可是,沈葆桢肯定感到了二者的不同。国是皇帝老儿的,家是个人的空间。如果皇帝老儿颁布的国策与自己的理想格格不入,不如归隐家园,共享天伦。要么为天下苍生尽力,要么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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